一往情深:論《世說新語》中的社會結構、思想變遷及生命之情調
陳岸峰
一、前言
東漢末年,外戚幹政,宦官當權,殺戮頻生,群雄並起,天下三分。最終卻是魏滅蜀漢,而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,司馬氏先代魏而後再滅吳,中國再度統一。然而,晉武帝又犯下大肆分封之弊,先是八王造反,從而又誘發“永嘉之亂”。晉室倉惶東渡,在王導(茂弘,二七六至三三九)等人的擁立下,在南方創建了東晉政權。然而此後的一百多年,權臣迭現,禍亂頻繁,先有王敦(處仲,二六六至三二四)與蘇峻(子高,?至三二八)之亂,後有桓溫(元子,三一二至三七三)之專權淩上。幸有王導與謝安(安石,三二○至三八五),安內攘外,壓抑並化解權臣篡位的野心。特別是謝安任宰相期間,運籌帷幄,決戰千裏,“淝水之戰”令前秦“草木皆兵”,終至潰敗以至亡國,為偏安一隅而淒徨不可終日的小朝廷,創造輝煌。
在此衰亂的時代,士人紛紛掙脫儒家之桎梏,奔向道家的解放,由性至情之轉變,痛生命之短促,悲人生之無常,騷人墨客唱出了闋闋生命的悲歌。及至劉宋時期,劉義慶(季伯,四○三至四四四)乃劉宋政權之宗室,為了避免宋文帝劉義隆對宗室之“懷疑猜忌”,遂招聚文學之士,編撰《世說新語》,為的便是“全身遠禍”。此書所記載的就是這個衰敗而又燦爛的時代。
二、才情勃發
(一)從世家大族到唯才是用
在東漢世家大族的製度之下,紈絝子弟也可以平步青雲、扶搖直上。例如,曹操(孟德,一五五至二二○)從小瞞上欺下,與袁紹兩人均為京城惡少,胡作非為,連搶人家新婚媳婦的事也幹得出(《假譎第二十七》第一則),而後來竟然舉了“孝廉”。僅此一例,足見這製度的荒謬。從此,曹操便進入仕途,此後大半生的縱橫捭闔,基本上也就是將少年時代在京師的一套把戲,全搬到了政治與戰場上而已。更荒謬的是,推翻這製度的人,竟就是受益者曹操,為了羅致人才,他“周公吐哺”之餘,更具體提出了“唯才是用”的招賢納才的方法。
“唯才是用”不問出身,打破了門閥的壟斷,向社會全麵開放,因此也就大大地提高了競爭性。在此新的標準下,“才”是關鍵,那麼如何見得是真的有才華呢?這就得依靠大名士的汝南月旦,曹操年少時也曾威逼利誘許劭(子將,一五○至一九五)而得“治世之能臣,亂世之奸雄”之品評。然而“唯才是用”隻是口號而已,或許隻在動蕩的三國時期才有它的實際效果,及至曹丕(子桓,一八七至二二六)時代,又確立了“九品中正”作為評定人才的方法,具體標準是:家世、道德以及才能,在此基礎上分為九等。評核者名為“中正”,是由本地在中央任職的二品以上的官員擔任,實際的操作者當然是地方上的僚屬。這就大有文章可作了。然而,古往今來,家世便代表一切,亦因如此,此製度遂有“上品無寒門,下品無士族”之弊。
雖然如此,利益所在,整體社會仍然熱衷於品評。在謀求大名士之品評的過程中,“個體”就得想方設法,伺機突圍而出。此處拈出“個體”,突顯的是人的主體性,高門大族雖是樹大好遮蔭,但就連謝家的子弟如謝玄(幼度,三四三至三八八)自小也知曉自身亦必須如庭前的“芝蘭玉樹”,家族方可永久(《言語第二》第九十二則) 。可以說,東漢乃世家大族所壟斷,魏與西晉為名士的過渡時期,及至晉室東渡之後,漢代以來的門閥高第的世襲壟斷,漸漸地便由新興的士族所取代。阮籍(嗣宗,二一○至二六三)的父親阮瑀(元瑜,?至二一二)便是“建安七子”之一。阮氏子弟多是一時才俊,在文學與音樂方麵均有天賦,阮家亦漸漸地形成一新興的“士族”,及至東晉,已躍居名門之列。《簡傲第二十四》第九則記:
謝萬在兄前,欲起,索便器。於時阮思曠在坐,曰:“新出門戶,篤而無禮。”
謝萬(萬石)之兄謝安,亦就是後來連狂傲不羈的李白(太白,七○一至七六二)也為之傾倒終生,並為之歌唱“謝公東山三十春,傲然攜妓出風塵”的風流人物,竟也因受弟弟之牽連而遭阮裕(思曠,生卒年不詳)的嘲諷,由此益見士族地位的超然及其所帶來的自信與倨傲。
“士族”,亦即“士大夫家族”,代表了“士”與“家族”概念的結合。“士族”是東晉南朝的“立國基石”,具備了政治、社會以及文化上的優越地位。錢穆(賓四,一八九五至一九九○)指出:
門第精神,維持了兩晉兩百餘年的天下。
名門不可能一蹴而就,必須苦心經營,必須經得起風吹雨打。以東晉而言,曇花一現的所謂權臣不在少數,而真正的名門,隻有琅邪王氏家族、太原王氏家族以及陳郡謝氏家族。三大家族人才輩出,文韜武略,各擅勝場,從而輪流執政,主導了東晉百餘年的政局。
相對於豪門,寒門中人永遠都是被鄙視甚至受打壓的。陶淵明(元亮,約三六五至四二七)或可引其祖先陶侃(士行,二五九至三三四)在東晉的輝煌功業而自豪,而陶侃卻出身孤寒,素為名門所鄙視,終生如是。陶侃得以進入官場是適逢貴人範逵(生卒年不詳)路過其家,陶母賣發以買米和肉,又劈房柱當柴燒,可以說是削發破家以款待客人,而陶侃又追送客人數十裏,方才得到範氏為他傳播名聲(《賢媛第十九》第十九則)。他當初入官場,所擔當的不過是管理魚梁的小吏;及至後來發跡,位極人臣,仍被賤稱為“小人”、“溪狗”。其子陶範(生卒年不詳)想送米給琅邪王氏後人王修齡(生卒年不詳),竟為對方所不屑而拒絕(《方正第五》第五十二則)。另一例子,劉惔(真長,生卒年不詳)貴為丹陽尹,又為清談大名士,他本人不屑受小吏所贈送的食物,又譏諷殷浩(淵源,?至三五六)為“田舍兒”(《文學第四》第三十三則),卻忘了他亦出身貧寒。《晉書》記劉惔:“家貧,織芒屩以為養”、“蓽門陋巷”。原來,劉氏曾居於貧民區,以織草鞋維持生計。
簡而言之,無論是世家大族還是士族,門第既代表了一切,就必須涇渭分明,這觀念牢不可破,深植人心,因為牽涉的是整個家族長久的榮辱、利益以及興衰。
(二)行為藝術
大道或如青天,但有才者卻不一定可以脫穎而出,關鍵是魏、晉時代還沒有科舉製度,因此要吸引大名士的品評而鶴立雞群、揚得大名,絕非易事。種種的艱難,迫使才俊之士帶著枷鎖跳舞,力求浮出水麵。故此,很多特立獨行甚至似乎矯情造作之士便蜂擁而現。嵇康(叔夜,二二三至二六三)之當街鍛鐵,是一種自我呈現,既有讓人品評之意圖,更有以反常行為引起公眾反思的積極意義,為什麼才華橫溢的嵇康不是身居顯位而卻當街打鐵?很明顯,就是以一種與當政者決裂的姿態告訴世人,自己寧幹如此不稱身份之粗活,亦不與司馬政權同流合汙。而阮籍之翻青白眼以判人的優劣,則可謂是魏、晉之“秒殺”。更精彩的是《雅量第六》第三則記:
夏侯太初嚐倚柱作書,時大雨,霹靂破所倚柱,衣服焦然,神色無變,書亦如故。賓客左右,皆跌蕩不得往。
雷擊破柱,燒焦衣服,賓客震蕩,而夏侯玄(太初,二○九至二五四)卻不為所動,甚至書寫如故,如此反應,違反常情,一介文人,何以煉就如此“雅量”?第九則記載中,裴遐(生卒年不詳)便泄露了“雅量”的秘密:
裴遐在周馥所,馥設主人。遐與人圍棋,馥司馬行酒,遐正戲,不時為飲,司馬恚,因曳遐墜地。遐還坐,舉止如常,顏色不變,複戲如故。王夷甫問遐:“當時何得顏色不異?”答曰:“直是暗當故耳!”
裴遐被無禮地摜倒在地之後依然從容爬起,“顏色不變”地繼續下棋,實是強忍怒氣,究其原因,無非是著緊士林對他風度的評價。王衍(夷甫,二五六至三一一)與謝尚(仁祖,三○八至三五六)被人侮辱而不動氣,亦是如此。由此可見,上述夏侯玄麵臨雷擊及生命威脅而仍保持書寫的姿態,確實也是極不容易,由此名垂千古,我們也不得不佩服其用心良苦了。
而若論行為藝術的表現者,則莫過於東晉丞相謝安。從隱居東山三十年,到傲然攜妓出風塵,以至於“淝水之戰”時聞前方大捷,雖內心狂喜,仍若無其事地下棋(《雅量第六》第三十五則),均足以見此君真的將人生如戲之理念,揮灑得淋漓盡致。正因為如此,早年在海上暢遊而遇大風浪時,王羲之(逸少,三○三至三六一)與孫綽(興公,三一四至三七一)等人均大驚失色,獨謝安處之泰若,嘯詠如常,終化險為夷,經此事而眾人一致推崇,均認為“安石”,名符其實,是足以安天下之基石(《雅量第六》第二十八則)。這就是表演的力量。風雨飄搖的東晉,需要的就是懂得表演的名人領袖如謝安的“矯情鎮物”,以安天下人心。
(三)清談
魏、晉的行為藝術是長期而持續的姿態,但也是消極而頗為費時的姿態。大名士是不會跑到全國各地去品評人物的,他們都會集中在上層的名流圈子之中,上至宰相司馬昱(後來的簡文帝,約三一九至三七二)、中書令庾亮(元規,二八九至三四○)、丹陽尹劉惔、中軍將軍殷浩(淵源,?至三五六)府中,下及王公大臣如庾亮、王導、謝安,以至於婦道人家如謝道蘊(令薑,生卒年不詳)及謝安之妻,以至於方外之士如支遁(道林,三一四至三六六)等,皆以清談為雅事,並以此為貴。謝安與支道林及許珣(玄度,生卒年不詳)聚於王家,暢論《莊子·漁父》,各抒己見,而謝安“作萬餘言,才峰秀逸”(《文學第四》第五十五則),眾人歎為觀止。在他們眼中,遨遊於精神世界,探索人生的真諦,方為人上人。清談影響之大,在時人心目中之崇高,就連王敦與桓溫這兩位梟雄也來湊熱鬧,並以清淡人士的保護者的姿態自居而為榮(《賞譽第八》第五十一則、《排調第二十五》第二十四則)。羅宗強如此道出魏、晉之熱衷清談的原因:
從清議的重道德到人物品評的重道德又重才性容止,反映了從經學束縛到自我意識的轉化。有此變化,就會逐步走向重視人及其自然性情。而有了重視人、重視人的自然性情,重人格獨立,亦就逐步導向對於人的哲理思考,探尋人與自然、人與社會的關係,逐步地轉向玄學命題。
整個東晉雖總處於風雨飄搖、危急存亡之秋,而清談不絕,此中自有其營造祥和的社會氛圍以安定人心的功能。故當王羲之列舉夏禹、文王的駢手胝足、宵衣旰食以治國,對舉朝上下均以清談為尚表示憂心時,謝安即予以反駁,或便有此意(《言語第二》第七則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