另一方麵,清談是智者才子之雅集,此為智慧交鋒之沙場,更是借此以揄揚名聲之要塞。一旦勝出或經大名士激賞,則名揚天下,從而踏上出仕之階梯。《文學第四》第十八則記載:
阮宣子有令聞,太尉王夷甫見而問曰:“老、莊與聖教同異?”對曰:“將無同!”太尉善其言,辟之為掾。世謂“三語掾”。衛玠嘲之曰:“一言可辟,何假於三!”宣子曰:“苟是天下人望,亦可無言而辟,複何假一!”遂相與為友。
一言而為官,如此時代,如此機遇,真是羨煞狂呼“獨我不得出”的李白。故此,進入清談的圈子並伺機擊敗享有盛名的高手,便是揚名立萬的積極行為。劉惔、殷浩、庾亮固然是個中高手,而名僧支遁更是眾人的攻擊目標。其時《周易》、《老子》、《莊子》、《才性四本論》、《聲無哀樂論》等論述,均為討論中心。支遁之論《莊子·逍遙遊》,如繁花燦爛,精義迭出,舉世鹹服,就連本來不大看得起他的大名士王羲之,被強留步聆聽其妙論之後,亦為之流連不止,成了好友(《文學第四》第三十六則)。由此,魏、晉清談,天才輩出,王弼(輔嗣,二二六至二四九)、向秀(子期,約二二七至二七二)以至郭象(子玄,二五二至三一二)等等,皆為中國之哲學發展做出了重大的貢獻,如陳寅恪(一八九○至一九六九)先生所說的對中國中古之思想有 “重大意義”,故宗白華(伯華,一八九七至一九八六)先生說:“‘論天人之際’,當是魏、晉。”
清談,是玄學之論辯,不隻要求有思維上的突破,還須文辭優美,令主客破疑遣惑,心情愉悅,精神暢快。錢穆指出:
清談精神之主要點,厥為縱情肆誌,不受外物屈抑。
《世說新語》記載清談時常稱“四坐莫不厭心”(《文學第四》第五十五則)、“足暢彼我之懷”、“一坐同時拊掌而笑,稱美良久”、“兩情俱得,彼此俱暢”。清談高手王蒙(仲祖,生卒年不詳)臨終之際,在燈下審視著陪伴自己縱橫清談多年的麈尾,黯然神傷;其後,好友劉惔為他放了一把犀柄麈尾陪葬(《傷逝第十七》第十則)。不久之後,劉氏也悲慟而絕。由此可見,魏、晉癡人特別多。
縱清談情好,榮華不滅,或爾虞我詐,你方唱罷我登場,而彼此共通的創傷,就是故土邈若山河,故無論是北人之“新亭對泣”(《言語第二》第三十一則),還是南人之“蓴鱸之思”(《識鑒第七》第十則),揮之不去的都是那驀然回首的永恒鄉愁。
三、任情恣意
(一)任情恣意
政治領袖要麵對波譎雲詭的局勢,必須具備謝安“矯情鎮物”的本領。而魏晉之時代精神卻是任情恣意,以求暢快瀟瀟,基本是顛覆禮教,背離法度,時稱“任誕”。其時,被置於任誕第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“竹林七賢”:
陳留阮籍、譙國嵇康、河內山濤,三人年皆相比,康年少亞之。預此契者,沛國劉伶、陳留阮鹹、河內向秀、琅邪王戎。七人常集於竹林之下,肆意酣暢,故世謂“竹林七賢”。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一則)
既是“賢”又為“誕”,十分吊詭。七賢之中的山濤與王戎,早已有當官的意向,自然是循規蹈矩。至於嵇康,思想雖激進,為人卻低調,喜怒不形於色。向秀是純學者,傾心於《莊子》研究。嵇、向兩人鍛鐵、灌園而自得其樂,並沒有驚世駭俗的行為。以任誕的行為對虛偽的社會與嚴苛的禮法作抗爭的,有劉伶(伯倫,約二二一至三○○)之裸醉,以天地為衣裳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六則),又以戒酒戲弄妻子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三則);阮籍醉臥當壚美婦身旁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八則)、服喪期間飲酒吃肉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十一則);阮鹹(仲容,生卒年不詳)當街晾褲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十則)、與豬共飲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十二則)、服喪期間追回鮮卑婢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十五則)等等。倨傲至極,即為所謂的“任誕”,視世間禮法為無物。這是多麼的不畏人言,又是多麼的坦然!
而任誕者與衛道者之爭,如何曾(穎考,一九九至二七八)對阮籍的漠視喪葬之禮的指責(《任誕二十三》第二則),動輒以禮教殺人,實際上是曹魏之“唯才論”與司馬氏政權之“以孝治天下”兩方陣營的暗中較量,甚至發展至意識形態上《四本論》的鬥爭。有意或無意的任誕者及其攻擊者,均淪為殘酷的政治鬥爭的犧牲品。而流風所被,竟成魏晉風尚,可謂始料不及。
在這些被世人視為“任誕”者的眼中,他們的行為是任情恣意,是為才情而生的意氣揮灑,例如,王獻之(子敬,三四四至三八六)、王徽之(子猷,?至三八八)兩兄弟某些行徑似乎“傲慢無禮”:
王子敬自會稽經吳,聞顧辟疆有名園,先不識主人,徑往其家。值顧方集賓友酣燕,而王遊曆既畢,指麾好惡,旁若無人。顧勃然不堪曰:“傲主人,非禮也;以貴驕人,非道也。失此二者,不足齒之傖耳。”便驅其左右出門。王獨在輿上,回轉顧望,左右移時不至,然後令送著門外,怡然不屑。(《簡傲第二十四》第十七則)
又如:
王子猷嚐行過吳中,見一士大夫家,極有好竹;主已知子猷當往,乃灑帚施設,在聽事坐相待。王肩輿徑造竹下,諷嘯良久,主已失望,猶冀還當通,遂直欲出門。主人大不堪,便令左右閉門,不聽出。王更以此賞主人,乃留坐,盡歡而去。(《簡傲第二十四》第十六則)
兄弟倆的行為或被視為倨傲,而這在魏、晉間並非貶義,至少自身必須得有出眾之才,方能行使這項權力而不為人所譏笑。事實上,在他們心目中,與那些園林主人交談,幾乎是對自身的一種褻瀆。如此美景,唯有他們這種層次之人,方才是園林美景之真正知音。任情而往,王徽之雪夜想起戴逵(安道,三二六至三九六)便趁興而去,興盡而歸,在乎的並非見麵,隻是為了滿足心中刹那的逸興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四十七則)。彼等並非虛偽,在官場上亦是如此姿態傲視上司。當桓衝(幼子,三二八至三八四)問到可知馬匹死了多少時,王徽之竟以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作答。如此行為,歸根究底,是世家大族之光環及本身才氣而深入在骨子裏的傲氣的呈現。
從王羲之的“東床坦腹”是具自信者的自然流露,而至其兒子輩如王獻之與王徽之的行止已從倨傲而近於造作。謝安對王獻之有如下批評:
子敬實自清立;但人為爾,多矜咳,殊足損其自然。(《忿狷第三十一》第六則)
可謂一針見血。或許,從人而至於書法的非“自然”,這就是王獻之無法超越其父王羲之的關鍵。
至於王澄(平子,二六九至三一二)、胡毋輔之(生卒年不詳)、阮贍(生卒年不詳)、謝鯤(幼輿,約二八○至三二三)等人的裸形自樂,他們自認為得大道之本,故去巾幘,脫衣服,露裸形,學狗叫,學驢鳴,蹂躪自我、蔑視社會,可謂反抗無力之餘,此中亦不無是對人生之虛誕,人世之苦悶而發的宣泄。
這是一個已失去了儒家思想製約的時空,正如嵇康所提出的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,阮籍所說的“禮豈為我輩設耶”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七則),克己複禮淹沒於硝煙與殺戮,代之而興的是,個人主義的縱情享樂與情感宣泄。
(二)飲酒與服藥
酒在於魏、晉中人而言,有忘憂、避禍、服藥等等不同的目的。阮籍、劉伶等人的縱酒以寄情懷,其實有它的曆史淵源。曹丕《典論·酒海》記靈帝時的情形:
孝靈帝(劉宏,一五六至一八九)末,朝政墮廢。群官百司,並湎於酒。貴戚猶甚。鬥酒千錢。中常侍張讓子奉,為太醫令,與人飲酒,輒牽引衣裳,發露形體,以為戲樂。將罷,又亂其舄履,使小大差踦,無不顛倒僵仆,踒跌手足,因隨而笑之。(《北堂書鈔》卷一百四十八注引)
又:
洛陽令郭珍,家有巨億,每暑召客,侍婢數十,盛裝飾,羅縠披之,袒裸其中,使進酒。(《太平禦覽》卷八百四十五)
在縱酒狂歌的背後,蘊藏的是人生虛無的悲哀,亦是人對生命不可言喻的痛。據載,東漢桓帝永壽三年(一五七)全國人口五千六百五十萬,而一百三十多年後,晉武帝司馬炎(安世,二三六至二九○)太康元年(二八○),全國人口僅有七百六十餘萬,銳減了百分之八十六。其實,導致這一時期人口銳減的更重要原因並不僅是三國混戰,還有饑荒、瘟疫以及政治殺戮。當時,人均壽命約在四十歲左右。例如,曹丕與曹植(子建,一九二至二三二)兩兄弟的壽命便都隻是四十歲而已。再看與曹氏兄弟同時代的 “建安七子”的壽命:孔融(文舉,一五三至二○八)、陳琳(孔璋,?至二一七)、王粲(仲宣,一七七至二一七)、徐幹(偉長,一七一至二一七)、阮瑀(元瑜,?至二一二)、應瑒(德璉,?至二一七)、劉楨(公幹,?至 二一七),除了孔融為曹操所殺之外,其他的也大抵都隻是四十歲而已。故自東漢末年以至於魏、晉,文學創作中多有 “歎逝”之風。
在政治方麵,司馬氏苦心謀奪曹魏政權過程中的大型殺戮,動輒夷族之禍,更是促使時人願長醉酒鄉的主要原因。酒是魏晉人解脫的妙方,孔群(敬林,生卒年不詳)以糟肉浸酒“乃更堪久”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二十四則),以喻借酒避禍。王光祿雲:“酒正使人人自遠”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三十五則);王衛軍(生卒年不詳)雲:“酒正自引人著勝地”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四十八則);王忱雲:“三日不酒飲,覺形神不複相親”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五十二則);張翰(季鷹,生卒年不詳)認為身後名聲:“不如實時一杯酒”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二十則);畢世茂(生卒年不詳)雲:
一手持蟹螯,一手持酒杯,拍浮酒池中,便足了一生。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二十一則)
太元二十年,長星出現,其兆據說是將有帝王駕崩。孝武帝司馬曜(昌明,三六二至三九六)聽了自是情鬱於中,夜裏便到華林園喝酒解悶,在醉意朦朧中,舉杯向夜空裏的長星感慨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