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《世說新語》導讀(3 / 3)

長星,勸爾一杯酒,自古何時有萬歲天子?(《雅量第六》第四十則)

那是個動蕩不安的時代,整個社會充滿了末日情緒,飲酒求醉,成了社會上普遍的消愁解悶之良方。阮籍的醉酒是為了逃避黑暗的政治,故終不及劉伶的終生對酒純粹的一往情深,酒入骨髓,《酒德頌》是千古名篇,既是飲酒之宣言,獨步古今,更是他放浪形骸、遊戲人間之哲學。雖說“死便埋我”,而“酒仙”卻最終得以壽終。

當時的人又喜歡服食五石散,此中最著名的首推何晏(平叔,約一九三至二四九):

服五石散,非唯治病,亦覺神明開朗。(《言語第二》第十四則)

何氏縱情聲色,借服食五石散以求長壽或增加房中情趣。然而,服散的遺害亦大,史載何氏形如“枯木、鬼幽”。或許,這也是身處政治漩渦的何晏消磨生命與排遣恐懼的良方。

服散就得喝酒相助並行散以求藥性的散發 ,王恭(孝伯,?至三九八)在行散的時候說:“所遇無故物,焉得不速老!”(《文學第四》第一零一則),可見念茲在茲的乃在於長生之道,而他最終仍是死於政治殺戮。阮籍為逃避政治迫害而醉酒佯狂,而嵇康為了逃避司馬昭(子上,二一一至二六五)之征辟而逃至山中跟隨孫登與王烈求仙問道。魯迅(周樹人,一八八一至一九三六)於是便將嵇康與阮籍之分別視為服藥與喝酒的不同而有以下推論:

後來阮籍竟做到“口不臧否人物”的地步,嵇康卻全不改變。結果阮得終其天年,而嵇竟喪於司馬氏之手,與孔融、何晏等一樣,遭了不幸的殺害。這大概是因為吃藥和吃酒之分的緣故:吃藥可以成仙,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;飲酒不會成仙,所以敷衍了事。

其實,嵇康早已知他與阮籍之分別在於他不能如阮籍之 “不論人過”、“又不識人情,暗於機宜,無萬石之慎,而有好盡之累。”然而,無論是服藥還是喝酒,嵇康與阮籍終無法忘世,於是乎,前者棄首東市,後者長醉於酒鄉。

“竹林七賢”之一的王戎雖位至三公,卻在“八王之亂”中有性命之虞時,竟假裝服散藥發,跌入屎坑,這是忍辱含垢,以存性命。飲酒服散背後,竟是苟存性命於亂世,且如王戎如此不堪,實在可悲!宗白華先生指出:

魏晉人以狂狷來反抗這鄉願的社會,反抗這桎梏性靈的禮教和士大夫階層的庸俗,向自己的真性情、真血性裏發掘人生的真意義、真道德。他們不惜拿自己的生命、地位、名譽來冒犯統治階級的奸雄,假借禮教以維持權位的惡勢力。……這是真性情、真血性和這虛偽的禮法社會不肯妥協的悲壯劇。

王戎與世浮沉,自是阮籍眼中的“俗物”(《排調第二十五》第四則)。而嵇、阮二人的高低,亦從服藥與飲酒之別而判然立現。阮籍醉酒佯狂以獨善其身,甚至最終也為司馬昭寫了勸進表,終得以幸存。《詠懷》諸篇,抒寫的亦不外是大半生的“夜中不能寐”(其一)、“終身履薄冰,誰知我心焦”(其三十三)、“對酒不能言,淒愴懷酸辛”(其三十四),從內而外的表演,則為“窮途而泣”。而嵇康卻終生不改其一往情深之理念,東市臨刑前,顧日影而彈琴,以一曲《廣陵散》,超度了自己大半生不屈的靈魂,聽者涕泣,千古同聲一哭。

嵇康是“竹林七賢”真正而唯一的靈魂人物,從理念以至於處世,顛覆傳統、抗俗辟邪,死得極之悲壯瀟灑,其錚錚風骨,為千載以下的中國文人傳統,樹立了豐碑。

四、情之所鍾

王戎雖是阮藉眼中的“俗物”,卻也曾經說過一句超凡脫俗的名言,他說:

聖人忘情,最下不及情,情之所鍾,正在吾輩!(《傷逝第十七》第四則)

此話竟然能獲得山濤那狂傲的兒子山簡(季倫,二五三至三一二)的認同,並因此而與王戎為早逝的兒子同聲一哭。可見王戎雖“俗”,可就憑其對“情”之洞見,可謂是老狐狸終於露出尾巴,真不愧自小被視為神童。這種周旋於雅俗之間,由竹林而台閣,實在就是從小訓練有素的琅邪王氏家族的與世浮沉之處世哲學。

這句名言說的是,人可分三層:第一層是聖人,看透人生百態,喜怒哀樂,風吹不動;第一層的境界非第二及第三層的人可企及;第三層最為低下,不知情為何物,不可言說,無法溝通;而最為人間性的就是第二層,大悲大喜,自然流露,是為真人。此話傳遞了竹林七賢的共通人生哲學,故此,阮籍以青白眼待人,嵇康視鍾會(士季,二二五至二六四)如不見,阮鹹服喪期間騎馬追回鮮卑婢是為了“人種不可失”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十五則),其實都是“情之所鍾”境界的體現。

竹林精神在東晉得到了王導、謝安的傳承。王導最崇拜的就是嵇康,並以嵇康的著作為清談之資;謝安視“竹林七賢”為神聖,不許子弟輕易評論。同樣一個時代,因為政治的黑暗而造就了竹林悲歌,而此同時代之精英並未因此而落井下石,而竟是引為知音,而七賢之流風遐被,亦得以在東晉成為風尚,成為曆代中國文人聖潔的精神家園。

五、一往情深

(一)生命之美的珍惜

東晉皇權旁落,帝王已全然失去司馬昭兄弟的暴戾濫殺以收威懾之霸權,反而與文人雅士周旋,故而文風熾盛,朝野皆以風流儒雅相尚。宗白華指出:

晉人藝術境界造詣的高,不僅是基於他們的意趣超越,深入玄境,尊重個性,生機活潑,更主要的還是他們的“一往情深”!無論對於自然,對探求哲理,對於友誼,都有可述。

東晉文人之間,絕少猜忌,更多的是惺惺相惜:

庾亮死,何揚州臨葬雲:“埋玉樹著土中,使人情何能已已!”(《傷逝第十七》第九則)

如此例子,多不勝數。宗白華稱《傷逝》猶具悼惜美之幻滅的意思,是為定論。這是有情者對生命之美的珍惜及由此而產生的痛楚,由於欣賞而超越了血統之關係,此種博大的胸襟與審美精神之現象,古往今來,唯獨魏、晉。

(二)梅花三弄

支道林放鶴,讓其自由(《言語第二》第七十六則);養馬而不乘,止於賞其神駿(《言語第二》第六十三則);衛玠(叔寶,二八六至三一二)見江水茫茫,百感頓生(《言語第二》第三十二則);桓溫折柔條而涕泣(《言語第二》第五十五則);王廞(生卒年不詳)登茅山,大慟哭曰:“琅邪王伯輿,終當為情死”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五十四則);桓子野每聞清歌,輒喚“奈何”,謝公聞之,曰:“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”(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四十二則)。由此可見,這是深於情者,對宇宙人生體會到至深的無名哀感,深入肺腑,呼天搶地,驚心動魄,以訴說其痛其快,完全體現了王戎所說的“情之所鍾正在吾輩”。最為動人的,莫過於《任誕第二十三》第四十九則:

王子猷出都,尚在渚下。舊聞桓子野善吹笛,而不相識。遇桓於岸上過,王在船中,客有識之者,雲是桓子野。王便令人與相聞,雲:“聞君善吹笛,試為我一奏。”桓時已貴顯,素聞王名,即便回下車,踞胡床,為作三調,歌畢,便上車去,客主不交一言。

桓伊既是虎將,卻又是多才而情深,堪稱人間佳士,他甘於下車為倨傲的王徽之吹奏“梅花三弄”,也就為了王氏性情之超凡脫俗,故而惺惺相惜,不以為逆。這一曲“梅花三弄”,吹在偶然相逢的渡口,吹落梅花無數,漫天飛花,樂舞九天,精神之契合,泯滅了世間一切的隔閡與禮節,千載之下仍是笛聲悠揚。

六、餘論

《世說新語》原書名應為“世說”,“世”指世間,“說”則為“論說”、“說法”或無關宏旨之“小說”。後又改為《世說新書》,以別劉向(子政,約前七十七至前七)之《世說》。至於何人改為《世說新語》,就連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子部小說家類《世說新語》中亦稱未可知。敬胤(生卒年不詳)應是現存文獻中首位注釋者,較劉峻(孝標,四六二至五二一)更為接近《世說新語》的麵世年代。

若按起、承、轉、合來分析《世說新語》,描述東漢末年之清流是為“起”,過江之後,東晉建立及其間之人事是為“承”,謝安主政時代是為“轉”,及至桓玄(敬道,三六九至四○四)、司馬道子(三六四至四○二)及王國寶(生卒年不詳)之流的出現,已是故事落幕之際,是為“合”。

《世說新語》有如魏、晉間之《清明上河圖》,寫人如生,記事生動,在如沐春風的清談中呈現主客神韻,在千絲萬縷的關係中交織出驚心動魄的政治漩渦;要言不煩,一卷在握,讓魏、晉風流,千載之下,成為永恒。簡而言之,此書千頭萬緒,又有如眾聲喧嘩,百家爭鳴,而其神韻,一以貫之,則乃魏、晉之悲涼慷慨,如一曲幽笛,在茫茫黑夜,如泣如訴,令人感慨萬千。

二十世紀以來,相關的研究中,中國大陸方麵,首推民國時代餘嘉錫先生的《世說新語箋疏》,考證綿密,緊扣時代,別有懷抱;港、台方麵,應以香港中文大學楊勇教授的《世說新語校箋》多有創獲,是為純粹的學術研究;兩書的比較,前者可謂偏於抒情,後者傾向征證。前者因為是以文言文的書寫而頗為艱澀,後者則又援引博雜,難免令現今的年輕讀者望而生畏。故此,這個版本在參考前賢的基礎之上,先有全書導讀,讓讀者對此書有整體的認識,又在每一章之前有本篇導讀,再細致至每則故事均有注釋以至於佳句之點評,希望更能貼近當下的時代脈搏。

故此,希望此書能給予當今讀者以下幾方麵的裨益:

(一)領略言語的妙用,應變的敏捷:阮修因一言而得一官,郗超一念之間而化解一場滅族之禍,這也是當今職場求生之術。

(二)了解世局幻變,曆史變遷:因為有了魏、晉思想的解放與漢、胡民族的大融合,才有後來的盛唐。因此,近代中國之黑暗、混亂,或可能是另一盛世的序幕。

(三)觀照人生,了悟生死:所謂魏晉悲歌,實在是因為他們對人生有了真切的感悟,方才感慨萬千。人生可以如夢如幻,人生亦可以真真切切,各有信仰,各有立場,魏、晉中人彼此尊重,並行不悖。這是獨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