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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一路在仁義呆了三天,五十六個礦工,救活了四十個。另外十六個,永遠睡進了冰冷與黑暗中。
馬洪濤整個人都變了樣子,本來就清瘦的臉,削成了刀子一般,眼睛裏滿布著血絲。剛聽到礦難時,他正在召開縣委常委會,總結今年,謀劃明年。常委們對一年來的仁義經濟發展表示樂觀,對將來的發展也充滿信心。這裏麵,聯合礦業集團的成立,取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。仁義的財政收入中,一半以上來自於礦業集團。“馬書記組建聯合礦業,事實上等於挽救了仁義的財政。”常委們如此讚歎。
馬洪濤當然要謙虛。他本來是副書記,縣長,代理書記。按理說應該叫他縣長,而不能叫他書記。可是大家偏偏這麼叫了,而且叫得也相當順口。
就在常委們憧憬著明年仁義大發展時,礦難的消息到了。
馬洪濤一下子呆了,他坐在椅子上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其它人在問井下有多少人?有沒有已經死了的?馬洪濤一句也沒問。呆了十來分鍾,他猛地站起來,說:“趕快,到礦上。”
路上,分管礦山的副縣長阻止了馬洪濤縣長。說這個時候礦上亂糟糟的,千萬不能隨便去。一定要了解好情況,才好進去。馬洪濤隻好在離礦一裏地的地方停了。仁義礦事故處理指揮部也就臨時成立了。
程一路到達時,救援已經展開。井下瓦斯太重,給救援增加了難度。看到程一路副書記下了車,馬洪濤的眼一下子濕潤了。他快步走到程一路邊上,“程書記,我對不起你啊!”
“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,你對不起的不是我,是礦上的工人。快講講情況!”程一路很快弄清楚了事故的原委。原來,仁義在聯合礦業的基礎上,主要以集團開采為主。但是,集團的負責人,為了增大開采量,追求效益,私下裏又對周邊的一些被查封存了礦,進行了開采。這次出事的十二號礦井,就是其中的一座。這些老礦井,裏麵起碼的通風設備都不完善,一出事,礦工死亡的概率就很大。
“你這太糊塗啦,洪濤啊!”程一路嘴上批評著馬洪濤,自己內心裏也有內疚。當初,是他建議馬洪濤組建仁義礦業集團的。沒有想到,這個集團隻是個鑽政策空子的空殼,內在裏還是和從前一樣。他感到疼心。然而,麵對現實,他不能多說了。救援第一。他一邊安排仁義和南州,向省和中央報告;一邊請求外礦專業救援隊來參加救援。
礦難第二天,齊鳴書記和趙守春市長也過來了。省和中央有關部門的領導也到了。更重要的是,各地的記者一下子湧了過來。平日裏報紙上很少見到的仁義縣,現在幾乎所有報紙上、電視上都晃了一遍。齊鳴嚴厲地批評了仁義縣委,特別是組建礦業集團,齊鳴罵道:“這簡直就是胡搞!形式上的組建,內在裏換湯不換藥。這不出事才能怪?仁義縣長,特別是主要負責同誌,要負責任!”
程一路想解釋當初建組礦業集團,是他的意思。而且這個意思他也給齊鳴書記彙報過的。但是,在這個火藥葉很濃的場合,作這樣的解釋,不僅不能說明問題,反而會使問題更加複雜化。因此,他隻是望了馬洪濤一眼,馬洪濤的眼光很無助。這一瞬間,程一路感到像馬洪濤這樣的從事文字工作的人,也許並不太適合在官場行走。官場需要的是不論在任何場合,首先要鎮定,要自己先穩住。但馬洪濤不行,他有些亂了方寸。或許,讓他繼續在政研室當個主任,更加適合些,程一路想。
在井下的礦工全部救出來後,除了十六個已經死了外,其餘四十人情況良好。善後工作由仁義縣委和縣政府具體負責,市裏安排了礦管局長坐在仁義協助。程一路回到了南州。這短短的三天,讓他很疲憊。死亡和離去的痛苦與哀傷,親屬們的哭泣與呼號,都仿佛一把把小尖刀,刺著程一路的心。雖然他清楚的知道,自己當初建議組建礦業集團,並沒有錯。錯在後來仁義的集團管理,沒有按照規範化來操作。然而,他的愧疚卻像潮水,不斷地湧上來,不斷地彌漫著,甚至讓他流淚,讓他窒息……
南州市委很快召開了常委會,專題研究了礦山管理。對仁義礦難的處理雖然沒有正式明確,但大家都知道:這麼大的礦難,一定會有人出來賣單。不僅僅是出事的礦主,還有各級的官員。處理意見要等事故調查結果出來後,才能認定。無可爭議的是,馬洪濤很難再在仁義縣長的位子上幹了,甚至,常委們感到,齊鳴書記甚至提出來,南州市委也要對事態負責。
這話說得很深沉。其實意思很明顯了。市委要負責,整個集體負責隻是形式,落實到具體的人,誰來承擔?
程一路在常委會上,先是沉默了很久,最後才說了幾句簡單的話:“仁義的礦難,南州市委是要負責的。特別是我,要負主要責任。仁義組建礦業集團,是我先提出來的。因此,我必須來負這個責。當然,礦難的根本問題,還是管理。”
趙守春市長這時候咳了一聲,不知是想打斷程一路的話,還是僅僅因為嗓子發癢。程一路說完,會議室裏一點聲音都沒了。高曉風遞給程一路一支煙。程一路接了,點上火,馬上就有一圈煙霧在會議室裏縈繞開來。
齊鳴看了看大家,把茶杯蓋蓋上,才道:“現在不是誰來檢討的時候,也不要為這個事背包袱。年終了,工作第一。散會!”
齊鳴這簡短的總結,是常委會上最短的總結。散會後,嶽琪到程一路的辦公室,劈頭就是一句:“你又不是一把手書記,你負什麼責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