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走馬看花猶憐此豸 焚香掃地為嫁伊人(3 / 3)

惜時見他辦事敏速,笑著和他點頭道:“你這人辦事很好,回頭我再給錢你喝酒,你跟我先燒一壺水來,我要泡一壺茶,最好你能給我辦起四隻幹果碟子,錢你就先拿了去。”。說時,掏了一塊錢給茶房,又點點頭,操著新學得的北京話道:“勞駕!勞駕!請你快一點給我買來吧!我等著用的呢!”他這樣說著,已經在網籃裏拿出一個小銅香爐,掏出身上的手絹,細細揩抹了一陣,然後放在桌上,焚起一爐香來。

茶房將糕點買來了,和茶房要了四個瓷碟子,將四碟東西,齊齊整整地,擺在桌子當中,又取出家鄉帶來的茶葉,先讓茶房沏好一壺茶,又怕茶擱久會涼了,卻擱在床頭邊一張方凳上,用床上的毯子,將茶壺來包好了,一切東西,都已預備妥當,這才騰出工夫來,自己洗臉漱口,先是忙亂了一陣。

及至漱洗以後,反而覺得無所事事了,自己對一小爐檀香,四碟糕點,斯斯文文地把書展開來讀,雖然並無心事讀書,然而坐著又怪悶的,心裏盡管不念書,眼睛卻隻是望了書上,聊以解嘲。自己計算著:白行素早在家裏起床了!應該洗臉完畢了!應該坐車出門了!不過十分鍾,就也到了。自己心裏計劃不定。恍如就跟著白行素在走路一樣,可是算過一番,再算一番,那白行素女士,始終不曾到來。照說,白女士說得那樣肯定,決計是不會失信的。俗言道得好,等人易久,自然是無故煩躁,絕不能說是人家失信。再看一看手上帶的手表,還隻有八點三刻,時間還很早呢!平常這個時候,人家就是上學校,也不過剛去,何況是會客呢!於是自己安慰著自己,又坐著翻弄了幾頁書,九點鍾打過了,九點一刻也過了,公寓裏的寄宿者,漸漸地有人起來了,這位白女士,還是不見到。

這時候不來,時間就未免遲了,院子裏不少的人來往,若是看見有一位女士光臨,大家都要加以注意!就是要說話,也要極端地慎重,免得人家把話聽了去,又是一種談話的材料。想到這裏,不能坐著看書等候了,就走出大門口來,當是閑望的意思,隻管向胡同口外看了去,不過在大門外站著候人,讓人看見了,又要說是自己不莊重,裝著散步的樣子,形式放出來很自在,背了兩隻手,在公寓門口踱來踱去,表麵上就像是完全沒有什麼事一樣。

在門口又盼望了許久,還是不見等的人前來,心裏焦躁極了,心想難道她就這樣失信!昨天說的話,今天就完全不算事嗎?心裏一煩躁,腳上更溜達得厲害,胡同路過的洋車夫,以為他是在門口找車子,兩個拉車的,拖了車子,直圍了上來,口裏叫道:“先生上哪兒?我拉去!我拉去!”惜時一想:態度或者是有些令人分外地注意,又隻好抽身走回公寓裏麵去。

到了房裏,一看是茗熟於壺,香熱於鼎,糕果碟子,是陳列於案,這一個客人,卻始終不曾來,這真令人苦惱萬分。於是在屋子裏又轉圈圈溜達起來,看看手表,已經是九點三刻了,不用說了,白女士一定爽約了。女子對於男子,總是執著驕傲態度的,男子越是對於女子表誠懇,女子越是不在乎,自己以己之心,度人之心,真是過於老實了。屋子裏陳設得這樣恭而且整地,若是邱九思這些人起來看見,少不得查問一番,若是說等客的,客卻沒有來,豈不是一個大笑話。他們昨夜雖然睡得很晚,然而到了十點鍾,總會起來的,若是白女士來了,敞開門來,讓他們看看,倒也無所謂。現在屋子裏備下許多東西,他們來一看,空空如也,人家要說我患色情狂,有單思病了。

這一想,把房門就掩起來,無聊地坐下,隨手抓了幾粒花生糖,放在嘴裏咀嚼,抓順了手,一碟子花生糖,不覺吃去了一大半,及至自己發覺時,碟子露了底,已經無法遮掩了。四個碟子,隻有三個,不大合適。人反正是不來了,也不必將碟子徒然擺在桌上,於是拿出一張報紙鋪在上麵,將三碟糕點東西,一齊倒在報上,糊裏糊塗包著一包,也向床底下網籃裏一塞,四個空碟子,亂擺在桌上,在床頭邊將毯子包的茶壺拿了出來,自己斟上了一杯茶,站著靠了桌子,拿了杯子柄,目光看著茶上的熱氣,有一口沒一口地呷著,不知不覺之間,喝完了一杯,又喝一杯,一壺茶,也喝下一大半去了,出神之間,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道:“我真是見鬼!忙了這一早上。”這一句話不曾說完,忽然聽得茶房在院子裏說道:“您找黃先生的嗎?在家!在家!黃先生有客會你來了。”

惜時一聽這話,慌了,一定是白女士來了,自己真是荒唐,等客等了這半天,什麼都預備好了,偏是客人要來的時候,把所有一切的設備,都毀得幹幹淨淨。口裏嗬嗬了兩聲,手裏放下茶杯,便上前去開房門,隻聽到茶房說,“這就是黃先生!”惜時手一推房門,向著走上前的人,就是一鞠躬,可是這一鞠躬之間,腰已微微彎著,頭還不曾點了下去,發現對麵的人,並不是一位女士,他是一個男子,同性的,身上穿了一件灰布夾袍,深深的積垢,淺的濁漬,塗了許多長短方圓的塊兒,上身罩了一件青布馬褂,胸麵前黑得顯出一大片油光來!五個紐扣,倒有三個不曾扣住,臉上雖是幹淨無須,可是銅子兒大的紅疙瘩,將五官都遮掩偏了,看去約莫有四十餘歲年紀,見著人一笑,露出滿口黃板牙齒來,惜時立刻將臉色一沉說:“找哪個的?”

那人將脅下夾著的一個藍布包拿了出來,捧著向惜時連拱了兩下手道:“我是益壽參局子裏的夥計,先生不買一點好參送南方朋友嗎?”惜時也不知這一口悶氣由何而出,撲通一聲,將房門關上,啟坐向椅子去,將桌子一拍道:“討厭的東西!哪個叫你來!”說時,見門外有個人影子,似乎那參局夥計,還想拉開門進來,便道:“你這人真不會看顏色,沒有理會你,你為什麼還老望這裏邊跑!”

惜時正是罵得得意,忽聽得門外有人叫道:“夥計!這房子是黃先生住在這裏嗎?”惜時一聽聲音,卻是女子說話,不但是女子說話,而且說話的女子,正是白行素。惜時一聽,連忙答道:“是的!是的!我住在這裏,怎麼辦!怎麼辦!屋子裏糟得不成樣子,請裏麵坐!請裏麵坐!”說著話時,便推開著門,向外一鞠躬。白行素今天換了一種打扮了,她隻穿了一件新的窄小藍布長衫,將夾衫罩了,肩上卻加了一條紅色的絨繩圍巾,配著燙成卷雲式的黑發,雪白的臉,越是嬌嫩,這是由小姐式更遞變成北方女學生式了。隻這一層,便合了古人所謂粗頭亂服亦風流了。

在惜時這樣賞鑒之時,行素已是側身而進,笑著向他點頭道:“對不住!累你久候了,我本是早要來的,一早就來了兩個舊同學,多年不見麵,話越說越長,我分不開身來。”惜時道:“是的,老向學見麵,是會格外親熱的,現在還隻十點多鍾,我沒有等多大一會見。好在早上我是不出門的,就是多等一會見,那也不要緊。”一麵說著,一麵趕快收拾桌上的碟子,整理桌上的墊紙,忙忙亂亂,把幾隻碟子向桌子抽屜裏一塞,把自己原坐的椅子,向前挪了一挪,向行素點頭笑道:“請坐!請坐!”

行素看他這手忙腳亂的樣子,不能再給他謙遜了,就很隨便地坐下,惜時忙著把桌子弄清爽了。這才記得還沒有給客倒茶,於是就拿了桌上的茶壺,斟上一杯,不料剛才一人在這裏發悶氣,將一壺熱茶,喝去了十之八九,將壺提得高高的,壺嘴子裏倒出來的水,也隻有一條線那樣粗細,後來滴也滴的,滴了大半杯子,壺嘴子裏呼呼直響,就一滴水也倒不出來了。那茶也不像以前熱氣騰騰,大概是涼透了心了,於是就提著茶壺,連叫了兩聲夥計泡茶。

行素起了起身道:“黃先生不要客氣!我們都是客邊人,隨便就是了。”惜時將兩手互相搓了兩搓,笑道:“我這就覺得隨便極了,還不算隨便嗎?”說著,回身看了看,倒拖過來一把椅子,塞在屁股後頭,隨著就坐了下去,兩人相視,各淡笑了一笑。

惜時忙了一早,卻不曾預備見麵時,首先說句什麼話。惜時不說出來,行素卻未便一句話也不說,即景生情地,便問了一句道:“黃先生這兒,早上已經有一批客來拜訪過了嗎?”惜時一想她這話,一定是由於她看到桌上的剩了空碟而言。若不承認,這空碟為何而設。因之隨便地答應了一個“是”字。這是字剛一出口,又想不對,別的客來了,有糕點,何以到了白女士來了,連熱茶也倒不出來一杯,這未免太不尊重女性了。這樣一想,立刻在是字下又加了一句道:“但是……不相幹的朋友。”望了一望桌上,又道:“他們來了就要鬧,吃,喝,唱,什麼都來,公寓裏寄宿讀書的,是不大方便的。”

行素道:“怎麼樣!黃先生打算要搬嗎?”惜時道:“是……不……我也要看進什麼學校再說呢!密斯白打算進哪個學校,決定了沒有?”行索道:“我正是為了這事來見密斯脫黃的,你今天上午空嗎?若是……”惜時連忙說道:“有的是工夫,密斯白要我陪到哪裏去,我們這就去嘛!”

行素道:“坐一會也不要緊的!登門來拜訪,總應該謙遜幾句的。”說著,抿嘴一笑,在她這樣不相幹地一笑,惜時心裏就為之一跳,心想她和我似乎更熟識許多了!由著說客氣話到討論學問,由討論學問又到說俏皮話的時候了。循此下去,或者我們可以很隨便地說笑了。你看她這樣微微地一笑,含有多少美感在內。心裏這樣想著:這就對著行素連看了幾眼,不料這一看,卻讓行素看出了破綻,說出一句可注意的話來!所說何話,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