卓新民看到也就站將起來,伸出一雙手,插到桌子上來弄牌,笑道:“我們兩個人玩,好不好?”三寶笑著望了他一望,也沒說什麼。卓新民道:“再添上三個人,五個人打兩牌。”三寶皺了眉道:“你不要胡鬧!讓我卜兩卦。”卓新民道:“卜什麼卦,打算要找小女婿子嗎?我怎麼樣?”說著,把一個頭直伸到三寶耳朵邊來,意思就是想和她親上一親。三寶向後退了一步,瞅了他一眼道:“你這人想揩油,也揩得太不管地方了。”說著,向惜時一努嘴道:“你看這位客人,多麼老實。”邱九思笑道:“這倒有個意思,他喜歡你,你也喜歡他。要不……”說到這裏,惜時站將起來,向他連連搖手道:“不要胡鬧!不要胡鬧!”九思望著惜時,微笑了一笑道:“今天暫且不說吧!”他說時,三寶將一雙眼睛,圓溜溜地隻管望著他,好像正等發表下文似的,及至他提到暫且不說吧,似乎有個大大地失望,隨著她又站到桌邊,默然地撫弄著她的牌去了。
惜時以為三寶大大地失了望,倒替她很難過,就在這個當兒,小梅走了進來,招著手笑道:“到我屋子裏去坐吧!快走哇!人家自己要屋子了。”說著,拉了求新就走,大家也就一齊起身到小梅屋子裏來,惜時到她屋子裏看時,比較地寬大一些,除了一套白漆桌椅,還有一架玻璃櫥子,壁上已不是那種美女畫片,另有兩個玻璃鏡框,裝裱了印的風景畫片。
這時,小梅很活潑地招待大家坐著,卻由邱九思衣袋裏掏出一盒煙卷來分敬。惜時心想:怎麼?做嫖客還要自己帶煙的嗎?正在出神,隻見小梅端了隻小玻璃碟子向麵前一伸,問道:“您貴姓?”惜時一看碟子裏是瓜子,也不知道怎樣是好,還是卓新民在一旁代答了,他姓黃。小梅手上伸了瓜子碟兒,回不轉去,笑道:“請你用一點瓜子。”惜時到了此時,雖然不知道這瓜子是不是可以吃,然而人家直伸著手,也沒有不理會之理。因之從從容容地伸著三個指頭,鉗了幾粒,小梅向他們幾個人,卻隻虛伸了一伸,然後一把拖著邱九思一塊兒坐在床上,邱九思趁勢將她摟住,於是兩人互抱著,趁勢一倒,就在床上滾將起來。卓鐵兩人笑道:“要鬧大家鬧,別讓一個人獨占便宜呀!”說著,他兩人也就向床上橫下去,這一張床,四個攤麵條子似的,在一頭睡著,隻看那八隻腳,懸在床外,彼起此落,真有個意思。
惜時坐在一邊,隻是拿了瓜子嗑著,上前是不好意思,不上前,未免形容自己是一個傻瓜,正覺著極無聊的時候,隻見門簾子掀起一小角,有一張白臉,向裏張望了一下,然後有一個人走進來,那人正是三寶,她手上拿了一條白手絹,老遠地伸出來,問道:“這是哪一位的手絹?丟在我屋子裏。”惜時一摸衣袋,自己一條手絹,正是丟了,便哦了一聲道:“我的手絹丟了。”三寶將手絹交到他手上,笑道:“看這老實人,用的手絹,倒是香噴噴的。”說著,眼睛又向他一溜走了。
惜時看她這樣子,似乎很是有情,便覺得這裏麵的人,並不是壞人,也大有好人在內,所謂倚門賣笑,也不可一概而論啦!心裏這樣想著,就不住地沉吟,邱卓鐵三位,隻管大鬧特鬧,惜時坐在一邊,總是不做聲,但是也不過十分鍾的光景,門外忽然有人吆喝了一聲七姑娘,小梅就連忙由床上坐了起來,整了一整鬢發,出門而去。
這一去,有十幾分鍾才回來,她兩手抱了邱九思的脖子,笑道:“老邱!對不住,外麵我還有兩班客,請你掉一個屋子坐坐,行不行?”九思道:“總算我倒黴,我這一程子,來了沒有坐過半點鍾的,你也別請我們掉屋子,幹脆,我們走開就是了。”說著,在身上掏出了一塊現銀元,當的一聲,向桌上一拋,見自己的帽子,在旁邊茶桌上,兩手推開了小梅,拿了帽子向頭上一戴,馬上就走出房來,大家無甚話說,也跟著出來了。
小梅見邱九思真生了氣,也隻得跟上去,執著他的手道:“老朋友!好意思為一點事生氣嗎?”說著,又是兩手抱了老邱的脖子,就對著他的臉,亂親亂嗅了一頓。邱九思究竟不便再生氣了,就點了點頭道:“我生什麼氣!我們還要走兩家呢。”小梅道:“那麼,明天來!別讓我想你想成了相思病。”九思點著頭,鼻子裏哼了兩聲,小梅又道:“明天來呀!明天可是要來呀!”
惜時走在最後,回頭看時,見她說第二句明天來時,已是和院中一個嫖客,笑嘻嘻地拉著手了。惜時想道:那妓女的愛情,就是這樣,這什麼會叫做相思病。花錢的人,睜著眼花這樣的冤錢,也未免太無意識了。
一路走了出來,邱九思他們還是遊興剛發的時候,哪裏肯休手,還接著耍逛,惜時道:“我一點感不到興趣,我失陪,要先回去了。”說著,掉轉身來就跑,所幸他們三人,似乎還有一種什麼密約,見他跑得如此的快,也不勉強相留,就讓他走了。
惜時雇了輛車子,直回公寓,一進房,便向床上躺下,心想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,跑到北京來,什麼也不曾去瞻仰,倒先跟著他逛起妓院來!一個讀書的青年,正是發奮有為的時候,怎麼做出這樣下流的事,設若這件事傳到家鄉去了,我這人豈不是毀了。他們這些人自己不學好還不算,還要拉著別個幹淨人下水,這是什麼用意?從今以後,就是他們約到任何地方去玩,也不可以相信了。邱九思雖然很幫忙,可是他為人,很放蕩不羈,和他在一處,恐怕沾光的時候多,吃虧的時候也不少?這樣想著,立刻決定主意,趕快搬開這公寓,另找一個地方住。隻是這住的地方,總宜和學校相近才合宜,不知道白行素願進哪個學校,若是她決定了進這個培本大學,無論如何,自己也得進去。那學校有的是寄宿舍,我可以住在寄宿舍裏,又不必忙著搬了。一想到了白行素,就像吃了一枚橄欖一樣,覺得津津有味,心想那些二等茶室裏的妓女,塗脂抹粉到什麼地位,也是一朵肮髒的殘花,像白行素這樣清白的女郎,才算是我們讀書人的伴侶,為什麼和那種不相幹的人來往呢?有了這樣一個轉念,立刻興奮起來,自己閂上房門,早早地睡了。
一覺醒來,聽到邱九思屋子裏有幾個人說話,接著還有開酒瓶塞倒酒聲,有嗑瓜子剝花生聲,有啃骨頭聲,說說吃吃,好不熱鬧,直等他們聲音全息,遠遠地聽到賬房裏的鍾敲過了兩下了,又過了一會,惜時才睡著,似乎已達三點鍾,可是自己起來的時候,也不過七點鍾。
冬日夜長,天色也不過剛剛發亮,披衣起床,打開房門,叫了好幾聲茶房,茶房卻不曾答應,一看這些同寓的人,將門緊緊地關著,還隻睡到半酣的時候呢!惜時一想:客人都未曾起床,一個人把茶房喊醒,恐怕人家不高興。因之自到廚房裏去,舀了一些冷水洗臉,洗臉之後,口裏覺得幹燥燥地,又含了一口冷水在嘴裏,把牙冰得涼涼地,向下一吞,一股涼氣,由嗓子眼裏,直冷到肚子裏去,自己覺得有點發愣,便在門邊靠住,呆立了一會,一待這股涼氣散了,在院子裏找了一把掃帚,將屋子先掃了一個幹淨,接著就要揩抹桌子。無如匆忙之間,不曾預備下抹布,要用手巾來擦,又是剛買的一條雪白的新手巾,有點舍不得,站在屋子中間,望了桌子,沒有個作道理處。也是人急智生,忽然看到桌子下檔上,懸了兩隻舊線襪子,還不,曾拿去洗,不如借來一用,於是將兩隻襪子向臉水盆裏一按,浸得水淋淋地,然後拿了起來,帶著桌上的油痕墨跡,一陣亂揩,揩是揩了,桌上的水漬,又一時難於幹淨,索性將椅子上兩隻幹的包腳布,重新抹過一道。
桌子抹了,椅子也抹過一道,所有零碎衣物,一齊向網籃裏一塞,網籃向床底下一推,將床毯子垂得低低地,把來遮掩了。床上的被褥,本來疊好了,這時,又用手重整理一番,使它一點皺痕沒有,箱子裏收的一些舊書,這時一齊找了出來,疊得整整齊齊,放在桌上,卻把兩本高深一些的書,擺在浮麵。桌上墨盒子將它擦得亮亮的,筆也一排順地放在筆架上,然後在桌子麵前,鋪了一張潔白的紙,挑了一本新式言情小說,打開半本,放在座位的前麵,將這幾樣要緊的事都件件做了,看看茶房們還是未曾起床,於是又把房子裏的書架茶幾,各個整頓一下子,坐著看了壁上掛的一張地圖,有點歪斜,也把它扶正了。
混了許久,好容易,這才有個茶房起床,他一見,便笑道:“早著啦!黃先生你就起來幹什麼?還躺一會兒吧!”惜時道:“我早就起來了,當學生的人,都像你們一樣,睡到這時候再起來,那還念什麼書哩!”茶房笑道:“這樣說,先生你倒是個用功的學生了,我給你去找洗臉水去吧!”惜時道:“那用不著,這附近地方有買檀香的地方沒有!”茶房聽了這話,倒愣住了。站在一邊,望了惜時的臉笑道:“難道像你先生這種人,還敬佛爺嗎?”惜時道:“胡說!難道除了敬佛爺,就不用檀香不成!我們念書的人,講究的就是焚香掃地,窗明幾淨。但是這種話對你說,你也未必懂,我敬佛也罷!敬觀音菩薩也罷!隻要買得到,你馬上跟我買來就是了。”說著,將兩毛錢毛票,遞給茶房道:“你隻要買一毛錢就行了,多的送你坐車,隻是一層,你要快快地買了回來!”茶房見有了車錢,就很高興地,在胡同口上把檀香買了來,也不過十分鍾的時候罷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