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惜時聽到邱九思這班朋友所說的話,對於做學生的人,未免離題太遠,不願加入他們的團體說話,於是就默然地坐在一邊。卓新民看到,知道他有點不大讚成,就和鐵求新丟了一個眼色,笑道:“老鐵!今天晚上,我們找一個地方去玩玩吧!”鐵求新見他說話時,嘴微微向惜時一努,便笑道:“密斯脫黃!晚上和你逛夜市去,好嗎?”
惜時道:“什麼叫夜市?”卓新民道:“這是南方所未有的呀!這北京城裏,有小市,有黑市,有夜市,有廟會,是所有賣東西的人,都於這一定的時間,在一個地方擺出來,熱鬧極了。”
惜時道:“那麼,所謂夜市,就是夜晚的市場了!在什麼地方,這裏去很遠嗎?”卓新民道:“告訴你在什麼地方,你也是沒有到過的,反正不遠就是了,你若是願意去,我們一定奉陪。”
惜時聽說是夜市,就是夜市罷了,倒也很願看看,便問道:“密斯脫邱去不去?”九思望著卓鐵二人,他二人都帶著微笑,邱九思便點著頭道:“若是你高興的話,我一定可以奉陪。”惜時哪裏能領會到這另有什麼用意?就聽著這幾個人的話,決計去逛夜市。
到了下午,風勢慢慢地小了,邱卓鐵三人更是有興致,各吃過了晚飯,就忙著洗臉,惜時不曾有什麼預備,先信腳走到九思屋子裏來坐,隻見桌上擺了平安剃刀,兩手不住地摸著兩腮和下巴,看看胡子是不是刮幹淨了。桌子犄角上,放著一麵小鏡子,他彎了腰對著鏡子裏,望了又望,然後拿了一塊香胰子,在手裏使勁搓了幾搓,向臉上一塗,塗出了許多白沫,將盆裏毛手巾,帶水撈了起來,低著頭,把一張胰子麵孔,直插到水盆裏去,這才希裏呼嚕有聲將臉洗了幹淨,洗了之後,對著鏡子,揩了好幾把,將手巾在壁上吊繩上掛起,隨手在窗台上,一把拿下四個玻璃瓶罐來,先是倒出一點蜜水,用手勻抹在臉上,其次打開一大罐子雪花膏,右手的食指向罐裏一伸,又是一攪,約摸掏起一茶匙膏子來,拓在左手心裏,於是平伸著兩隻巴掌心,互相一揉搓,猶如烙了兩張薄餅在手心裏一般,隻聽撲的一聲,兩手向臉上一撲,先是亂抹一陣,次是慢抹,再次是在臉上使勁地擦著,立刻在燈光下映著,便是一張雪白的臉子。這兩個瓶子又用完了,再看他便是將生發油倒了一小酒杯子在手掌心裏,向頭發上一抹,抹得頭發油淋淋的,這還不算,把凡士林油更抹上一道,在抽屜裏找出一個長柄牙梳,對著鏡子,從從容容地梳得一絲不亂,頭發杪子一齊朝後,像一頂烏緞帽子一般,罩在頭上。
惜時站在一邊,卻看得呆了。邱九思見他靠了門站住,一言不發,笑道:“老黃!你望什麼?用一點雪花膏嗎?”惜時笑道:“不用!不用!我向來沒有用過這些東西。”邱九思道:“你不知道,北方的氣候,非同南方可比,冬天裏的風吹到臉上,猶如刀子割人一般,若是臉上不抹些雪花膏和蜜水,臉就會裂得像雞皮縐一樣,所以出門之先,總得擦一點東西。”
惜時道:“這一節算我明白了,但不知頭上擦了油再出去,也有什麼用意沒有?”他這一句話,本來是隨口說出,實在沒有打趣人家的意思。邱九思笑道:“這件事,不是個中人,懂不了這裏頭的精微奧妙。現在不用問,將來你總有明白的一天。”
惜時雖不懂得這句話要怎樣地解釋,也猜不到這是開玩笑,也就含笑不提了。邱九思找了一把刷子,將衣服細細刷了一遍,然後罩上一件花緞馬褂,笑道:“你也可以罩件馬褂,要不,罩一件小坎肩也行。”惜時道:“夜市不就是在街上舉行的嗎?為什麼還要穿得這樣恭而且整的。”九思道:“你不知道,這夜市上什麼朋友都有,也許能會到,若是會到了,光禿禿地,有點不好意思。”
惜時一聽他的話很有理,就走回房去,取了一件馬褂在身上穿著,出門時,卓鐵二人,也各將西裝穿好,在院子裏等候。於是四人一同出門,早有路邊歇著的洋車,拉了車子向前圍著道:“先生,我拉去吧!韓家潭。”旁的車夫就接嘴道:“不價,人家要到石頭胡同。”邱九思道:“好吧!就是石頭胡同,一毛錢,你們願拉不願拉?”那車夫笑道:“怎麼著,我猜就是石頭胡同不是?先生你瞧著辦吧!老拉的,你還會少給嗎?你就上車吧!”邱九思首先上車,大家也就跟著,一陣風似的,車夫拉了車子就跑,何消半個鍾頭,就拉到石頭胡同口。
車子停下,大家步行向前,惜時一看,這兩邊的人家,既不是店鋪,也不是住宅,電燈都是大小方圓的燈罩,照著雪亮,在電燈下門樓以上掛了許多的牌子,牌子上,都是些花月香豔的字樣,猛然省悟過來,在南方聽到,北京有所謂八大胡同,不要就是這裏吧?再一看,這些地方都是車馬盈門,那門樓上一塊大銅額,寫著什麼班,什麼館,這更可以證明是娼館所在之地了。因將邱九思的衣服一拉,低低地問題:“你們帶我到什麼地方來了?這個地方我不逛,我一個人先回去了。”邱九思笑道:“你不是要逛夜市嗎?這就是夜市呀!”惜時道:“這就是夜市嗎?兩邊怎麼沒有什麼店鋪呢?”卓新民笑道:“這是剛剛進夜市口,再過去兩家,就是夜市最好的一段了。”鐵求新扶了他的肩膀道:“到前麵去看,準沒有錯,夜市上真有個意思。”惜時本待一人抽身回去,怕和他們太決絕了,有些對不住朋友,而且他們說夜市在前麵,也許那是事實,就跟著他們再走一程,看看到底是些什麼?於是又慢慢地隨在他們身後,一步一步地走著。
轉過了幾條胡同,也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?那兩旁人家門首的電燈,比較地暗些了,那些寫著花月香豔的牌子,也不曾掛著,隻是在門口掛了一個小木牌子,什麼三喜茶室,什麼蓮香茶室,一家一家地挨著下去,多半是如此。惜時一想:這是什麼地方,開了許多茶鋪,怪不得這是夜市了。正自這樣想著,鐵求新笑道:“老邱!到了,我們進去吧!”卓新民道:“到了這裏,還有什麼可考量的,進去就是了。”說時站在一家茶室門首,抬頭看了看,然後三個人將惜時向前一推,一陣哈哈大笑,一路走了進去。
惜時以為這總是茶室,大家進去喝一杯茶,這也沒有什麼關係。及至跟著這四個人到了院子裏,這才吃了一驚!隻見一個女子扶著一個男子的肩膀,笑嘻嘻地由屋子裏走出來,同時有個女子一掀門簾子,笑著跳了出來,跑上前執著邱九思的手道:“老邱!今天怎麼來了,是上午的大風把你刮了來的嗎?”邱九思道:“怎麼來,一進門就拿話損我,是我來壞了嗎?既是我來壞了,那好辦,我回去就是了!”說著,掉轉身來就要走。
惜時這一下子看明白了,這正是一個妓院,糊裏糊塗讓人家帶進來了,正恨著抽身不得,現時邱九思說要走,真個是臨死放了一條生路,不待人家告訴,一直就向外走,不曾走到三步,忽然一種燙熱的東西執著了自己的手,接上有人笑道:“喲!這位朋友幹嗎呀?你不勸著老邱,倒先要走起來。”惜時回頭看時,正是剛才拉住邱九思手的那個妓女,握著了自己的手,自己正是極力避閃的時候,不料倒反讓這人拉住了手,待要和那妓女說兩句,又不知道從何說起,口裏隻是連連嗬了兩聲,幸而是晚上,要不然,真會疑心他喝多了酒,滿臉都是酒色了。卓新民故意要和他為難,便對那妓女笑道:“你若是將他先拉到屋子裏去了,我們就跟進去,要不然,我們就不進去了。”那妓女笑道:“我真是要請的話,這位先生也不好意思不進去吧!”於是那一隻手依然執著惜時的手,另一隻手,卻將他攔腰抱住,笑道:“走吧!我們一路先進去吧!”她帶說帶推,弄得惜時萬分的不好意思,口裏隻說:“不要這樣,不要這樣!”還是邱九思不忍他九分受窘,才道:“他是老實人,你別和他開玩笑,我們進去就是了。”那妓女才放了手,嚷人打簾子,將他們引進房。
惜時到了此時,想不跟著進去,也是不可能,隻得隨在最後麵,走進了屋子。一看這裏麵,屋子裏倒有幾件桌椅,正麵一張大木床,鋪著好幾床被,倒也花花綠綠的,屋中間垂了一盞草帽瓷罩子的電燈,照著方桌靠住的壁上,有一張畫攤上出賣的時裝美女圖,兩邊懸了一副紅紙對聯,乃是:“三如蛾眉月”,“寶是意中人。”上款:“三寶校書愛玩。”下款:“明珠暗投客贈。”心想原來這妓女叫三寶,但是這一副對聯,未免有點肉麻,怎麼還高高地懸起。
他這樣想著,便對了那對聯出神,那妓女一手拍了他肩膀道:“這位為什麼不坐,認得三寶嗎?老是看著那副對聯做什麼?”惜時正借此躲閃她的糾纏,不料適得其反,偏是人家要拉著說話,隻好回轉身找地方坐。可是這屋子裏,隻有四張椅子,現在隻有靠床最近的一張椅子空著,還是坐與不坐呢?要是不坐,也許他們更要取笑,這也隻好坐著再說了。自己正待回身坐下去時,那妓女一把將他拉了,笑道:“這是三寶的床,你喜歡,你就先在她床上坐下,我去給你把她叫來。”
惜時掙了一個通紅的臉,隻管向後退著。勉強笑道:“不要鬧!不要鬧!”邱九思道:“小梅,你先把三寶叫來!不要和他鬧!”她聽了,才放了手掀著簾子,連在房門口嚷了兩聲“三寶!”果然來一個妓女,看那樣子,她也不過十六七歲,一頭漆黑的頭發,兩邊長鬢,直插入耳下,圓圓的一張白麵孔,並沒有抹著什麼脂粉,身上隻穿了一件齊平膝蓋的黑底小紅點的短旗衫,露出一雙雪白的線襪子,素中帶豔,不像那個叫小梅的,穿了紅夾襖紫褲子,那樣華麗。
惜時進來之時,原不肯用眼光去正看著她們,現在這個三寶進來了,也不知什麼緣故,就連連看了她幾眼。那小梅因為三寶進來了,已經走出屋子去,這裏隻剩三寶一個人了。邱九思站了起來,撈了她一隻手,拉到身邊站著,笑道:“很對不住,我們占了你的屋子了。”三寶笑道:“那,不要緊,一來我屋子裏沒有客,二來諸位又是朋友。”說畢,抽脫了邱九思的手,在桌子抽屜裏,拿出一副撲克牌來,站到桌子邊,一張一張抽了出來,伏在桌子上過五關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