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,惜時正陶醉在甜蜜的環境裏,忽然聽到有人喊“打!打!”之聲:嚇得渾身汗如雨下,睜開眼一看,原來是一場大夢,自己依然坐在一張藤椅上,將頭靠在椅子背上,火車的身子,已經停住,不知到了什麼站上了?這大概是一個大站,別個火車上的汽笛,正嗚嗚然發著聲音大叫。
惜時將眼睛重複閉上,出了一會神,這才想出來,果然是在火車上打盹兒,坐著做了一個夢。車棚頂上的三盞燈,現在依然是一明兩暗,自己坐了起來,揉了一揉眼睛,再回頭看睡著的白行素時,蜷縮著身體,依然睡得很甜,一角毯子,還拖到椅子下麵來,惜時看看她這睡態惺忪,又回想起剛才夢裏的情形,不覺心裏一動,恰好她翻了一個身,一隻白手臂,由下而上,又是一大截露了出來,放在被頭上。
惜時想著,自己在夢裏的為人,固然是十分莽撞,可是和她的友誼,若是像在火車上這樣進行得猛烈,那麼,不必要若幹的時候,就可以和她很熟很熟。到了很熟很熟的程度,縱然不一定就可以拿了她的手臂當枕頭,但是像她現在整個的白手在外麵受涼,自己走上前去牽一牽被,將手扶到被裏去,當然也不算什麼冒昧,然而現在看到,卻隻能作一種幻想罷了。他心裏這樣地想著,眼睛還是望了白行素,見她那樣睡得甜蜜,似乎她也沉迷在夢境裏。心想我這樣地注視她,不知道她是否受一點影響?在夢境裏夢到了我?照精神學上說起來,我這樣地望著,全副的精神,都射到她身上,和她的靈魂吻合了,那麼……
正這樣想得入神,火車“撲通”一下子開了,人猛然向後一倒,就向椅子上一碰,這一碰,出於不料,著實地嚇了一跳,及至坐定,白行素也驚醒了,一睜眼,見惜時正望著她,就連忙坐了起來,一手抬起來,緩緩地掠著鬢發,向耳朵後理了過去,因笑道:“密斯脫黃!坐到這時候,還不曾睡覺嗎?怎麼車上的燈這樣地昏黑?”惜時道:“我睡過一覺了,是剛才醒過來的,密斯白睡得安穩嗎?大概身上很涼吧!”
白行素心想,他自己呆挺著坐在那裏,倒問我涼不涼?心裏明知道人家比自己還涼,可是這話放在肚裏,卻不好去問人,因道:“有蓋有墊,這還涼什麼,那也未免太不知足了。”惜時道:“我看那玻璃窗子沒有關緊,還露著一條微微的縫,沒有風吹了進來嗎?”說著,便走了過來,用手將窗子摸了一摸,笑道:“果然有點風呢,若是不嫌煩,密斯白和我對掉一掉地方好嗎?”白行素笑道:“不必費事了,我不覺得有風吹進來呢。”惜時道:“那麼,我就不說話了,免得耽誤了密斯白的睡,請你安歇罷!我眼皮很澀,還靠一靠罷!”說完了這句話,就一言不發,將兩手抄在胸前,頭靠了椅子背,自睡著了。
白行素眼望著他,許久,果然他動也不一動,沉沉地睡過去了。白行素明知道他這種睡覺是假的,然而他睡覺的用意,無非是讓自己好安然睡下去,若不睡下去,倒辜負了人家一番好意了。因此也不做聲,又睡了下去。惜時偷偷地睜開一絲眼光望著她:見她雖然躺下,臉卻朝著這裏,是否也望著自己?卻不得而知,因為燈光被椅子背擋住,卻看不出來呢!後來白行素真個睡了,他依然是不住地望著人去揣測。
這一晚上,他就是這樣似夢非夢,似想非想,糊裏糊塗地,半睡半醒地鬧到天明。天色一亮,白女士也就醒了,她坐起來第一句話,便是:“密斯脫黃!一晚都不曾睡覺吧?”惜時聽了這句話,真比安安穩穩地睡了一晚,還要舒眼,便笑道:“其實我也是睡到剛才方才醒過來,舒服……得很!”這兩個字,還在口裏沒有說出,心想這有點不對,一個人在一張硬的木椅子上打了一夜瞌睡,要說舒服得很,縱然是安慰對方的話,未免過於作偽,人家哪裏肯相信呢?因此連忙就改口道:“雖然不十分舒服,這火車走起來像小孩的搖床一樣自然會把人引得入夢鄉的,我的睡眠,平常有六小時也就夠了,昨晚上睡的時間,恐怕還不止八小時呢?那是足夠的了。”行素她一句要道歉的話,還不曾說了出來,人家倒說了這一大套的客氣話,這更讓她不知所可了,也就隻得含著微笑,不向他再表示歉意了。
自此以後,一路之上,惜時索性老實地招待,行素也不能因為他招待了一道,又申謝一道,也隻好由他去客氣了。大凡孤身出門的人,縱然走十幾裏路,也覺得路途遙遠,若是有了良好的伴侶,談談說說,也就不知不覺之間,把時間忘了,很快的到了目的地。
黃白二人,這日在火車上繼續地談話,一直到了天津,惜時才提起來:“行素住在什麼地方?關於投考學校的事,也好大家約著會麵有個商量。”當他這樣問時,卻是吞吞吐吐地,很慢地說出來,而且臉也不敢朝了行素望著,行素倒很坦然地不以為意,又在小皮包裏拿出一張名片來,再用自來水筆在名片後麵,添注了兩行字,然後微笑著,遞到惜時手裏道:“電話也有的,最好是先打一個電話給我,我好在家裏等著你。”
惜時將名片拿在手裏,很靜默地看了,將頭連點了幾點。看完了,先收在裏衣的袋裏,剛揣進去,將衣裳按了一按,似乎想著什麼,又把名片拿了出來,再看上一看。最後,他還是在坐椅上的架格子裏麵,取下小提箱,拿了日記本出來,將名片上的字照抄了一份在上麵,日記本改放在身上,名片卻放到小提箱裏去了。
他忙碌著辦過了這一套手續之後,回頭看到行素望著自己,這才覺著自己的舉動,或者不免於有人介意,因笑道:“我的記憶力非常之壞,隻要是有、數目字的事情,若不記下來,我準會忘記的。”行素原不曾問他,是他自己這樣解釋的,不便說什麼,就隻對了他一笑而已。
車子快到北京,惜時便有點心中不寧,因為這地方,自己從來沒有到過的,若是同鄉們並不來接,真不知瞎撞木鍾,要撞到哪裏去?而一方麵,對於行素,要裝出一個保護者來,要給她整理著東西,還要用話去安慰她,可是她倒很不在乎地坐著。
車子進了東便門,座客都紛紛亂起來,一大半人都伏在車上向外看著。各人的座位,橫七豎八,放著大小的行李包裹,現出那種人心淩亂的樣子來。惜時既要照應著自己的事,又要掛慮行素無人來迎接,她是否能平安地到投居的親戚家去?因為他心裏是這樣地不寧,表麵上倒十分的鎮靜了。
車子進了站,早見車子外麵人頭攢動,擁擠成為一層,行素也是靠了車窗,向外看看,她伸了手向外連連招了兩下,叫道:“在這裏!在這裏!”不一會兒工夫,早有好些人擁上車來,其中還有兩個女子,一個人拉著行素的手,又笑又說地道著闊別,同時便有人由車窗裏將她的行李包裹,一件一件接了出去,行素讓車裏車外的人包圍起來了,就頤不到惜時。末後,她就隨著一群人下車而去,直走到車門口,才回轉頭來,向惜時說了一句“再會!”也不等她說第二句,已被人簇擁而去了。
惜時望著人家的背影,不覺呆了。肩膀上忽然有人拍了一下,接上說道:“人都走光了,你一個人還在這裏等些什麼?”惜時回頭看時,正是在南京先動身的那個同鄉邱九思。惜時一看,這節車裏,可不是一個座客都沒有了嗎?連忙握著他的手道:“有勞了!有勞了!我一個人到了這地方,人生地不熟,你叫我向哪裏走?所以我站在這裏呆住了。”
邱九思道:“我也是料到了這一層,同鄉們大家都走散了,各住各的公寓,各住各的會館,都不在一處,我要邀他們來接你,那很不容易,而且有我來接你就行了,也不必費那麼大的事。”惜時道:“有你一個人來接我,我就很感謝了,哪經得驚動許多同鄉呢!”邱九思道:“我看你初到北京,遇事都少不了要一個人引導,你和我同住一個公寓好嗎?”惜時在南方,隻聽到說在北京當學生的人,除了住學校寄宿舍而外,便是住會館,住公寓。究竟公寓會館裏麵,是怎樣一個情形?他並不知道,當時一口便答應了和邱九思同住。於是他就放出那一切內行的樣子,引了惜時下車提取行李,雇好馬車,然後一同進城,到了一家太平公寓來。這邱九思就在他的隔壁屋子裏,給惜時定好了一間屋子,裏麵裱糊得很幹淨,床鋪帳椅電燈俱全,問一問價錢:連夥食在內,隻要十六塊錢一個月。惜時原聽到北京生活程度高,而這屋子裏的陳設,又等於南方的中等客棧,價錢卻便宜得多,這一切都是邱九思代為安排的,心裏自是十分感激。接著,邱九思督率著公寓裏的夥計,和他整理屋子,然後又陪著洗澡吃小館子,一切的費用,也都是邱九思開銷的。惜時心裏想著,果然他鄉遇故知。這種情形,和交結別種朋友不同,你看他這種招待,真是過分地殷勤,自己從前沒有一分好意對付人家,將來少不得要酬勞酬勞他。自己這樣想著,越發將邱九思當了一個極好的朋友,所有的事,都向他請教,隻有在火車上遇到了白行素的話,幾次說到嘴邊,依然吞了回去,覺得還是不和他說明的好。頭一天,自己行程勞頓,到了晚上,便早早地安歇了。及至次日,用過了早飯,就請邱九思領導著,拜訪了幾個同鄉朋友,打聽打聽考學校的事。混了幾個鍾頭,想到了約好了白行素,不能不去看一看,不知她住在什麼人家?她隻說是一個親戚家裏,這人家究竟是維新的,或者是守舊的?都不得而知。若是維新的,將來互相來往,倒還不成問題,若是守舊的,頭一下子去拜訪她,恐怕就要飽受人家的冷眼,然而不怕頭一下怎樣地為難,若是不先去看看,心裏這一層困難,就沒有法子解決,這個問題不解決,心裏總是不安,無論做什麼事,也沒有興趣的。因此就對邱九思說:“要去探訪一個親戚。”離開了他,走到大街上,將身上揣著的日記本子拿了出來,翻到白行素的住所,乃是比翼胡同二號雙宅。就按著地點,雇著人力車坐了去,到了胡同口上,為慎重起見,先走下車來,然後一家一家慢慢訪了過去,免得一車衝到人家門口。及至走到這二號門口看時,不由人不猛吃一驚,原來是一所其長過丈的大門樓,兩扇朱漆大門敞開,裏麵閃出一所屏牆,正中刻了一個紅地黑色大“囂”字。惜時看那情形,分明是個富貴人家,這種人家,十成之八九就是守舊的,這要跑到人家門房裏去,說是來訪一位小姐,未免荒唐不經了。因之,停住了腳,對著大門,發了一會兒愣,自己一抬腳,正欲上前走一步,那大門裏卻走出一個形同聽差的人出來,一直衝向街心,惜時倒嚇了一跳,這不要是來驅逐我的吧?開步便走,走過幾家門口,回頭看時,那聽差正向胡同口提高了嗓子,連喊了幾聲“洋車!”惜時這才覺得自己誤會了,待要馬上就轉身回去,也覺得是老大不便。因看到這裏有個橫胡同,不管好歹,且先向橫胡同裏避上一避,在這小胡同走了一小截路,然後裝出找門找不著的樣子,複又退了回來。但是走到二號門牌口上時,見那個聽差,正惡狠狠地向一個年輕乞丐發怒,說是年輕的人不學好,所以落得要飯,有錢也不能給這等人。他大聲吆喝著,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,眉毛高舉起來,成了一條直線。
惜時覺得這個時候去打聽一位小姐的下落,更是不對了。於是又毫不注意那大門以內,直走了過去,可是走不了多少路,就是大街,離著人家寓所更遠了。自己躊躇了一會兒,老遠地專程跑了來,難道就在門口望了一望,就算了事不成?因此複回身來,到了二號門口,鼓著勇氣上前,走到門限邊,咳嗽了一聲,見沒有人出來,又高聲問了一句道:“有人嗎?”這句話一說,先前那個聽差走出來了,他對惜時滿身上下看了一看。
惜時向他點了一下頭道:“我是新從南方來的,昨天,你們府上也有一位從南方來的嗎?”聽差聽了他這話,越發莫名其妙,應道:“我們這兒姓雙,你要找哪一位?”惜時道:“有一位姓白的,和我同車來的,我有事要會她一會。”聽差道:“不錯,有一位姓白的,可是人家是一位小姐。”他說了,瞪著眼望著惜時。惜時本可以說,我就是來會白小姐的,無奈他給聽差一望,把話全嚇回去了,正沒有辦法,隻聽到裏麵一陣笑聲,有三四個人走了出來,除了小孩子而外,白行素和一個女郎攜著手,走到大門口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