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千裏同車萍蹤偶合 孤燈入夢玉臂微依(1 / 3)

自從黃惜時要想再看看那個女郎,究竟是不是心意中的那一位?不料將輪船找遍了,也不見那一位。同伴們也不知道他失落了什麼東西,卻是滿船尋覓,都追著問其所以然。同伴裏有個邱九思,是個在北京的老學生,同伴的人,路上有什麼事不明,都向邱九思去請教,黃惜時雖然不便將心中的事,也去問他,可是船中有人不明了的問題,總要問他一問。

這邱九思正躺在對麵一個鋪位,他表示是個老出門的樣子,安之若素地,捧了一本雜誌,支著一隻右腿,看得很適意,隻看他的手,微微有些顫動,就可以知道這船身一些兒的震蕩,都和他同化了,他一心都在書上,沒有留心到書外的一切。他嘴裏銜了一支煙卷,並沒有點著,不時地,卻伸手到枕褥下去摸索,似乎是在找火柴。惜時拿了一盒火柴,拋到那邊鋪上去,說道:“要洋火嗎?我給你。”

邱九思為了擦火抽煙,這才把書放下,掉轉身來,惜時道:“你真可以的,一上船就是這樣躺著,也不出去透一透空氣!”邱九思道:“這樣出門,已經是舒服極了,還有什麼不滿意的,輪船擠得站著地方都沒有的時候,也要熬上幾天幾夜呢!”惜時道:“船上擠得那樣滿,不知道有多少人?設若有個人在船上,我們要找他,是否找得著?”邱九思道:“你要找什麼人?原來你在船上跑來跑去,是要找人。”惜時道:“我不過譬方說一聲罷了,有什麼人可找呢?”

邱九思笑道:“你不要那樣說,出門的人,最容易和出門的人說投機的,若是遇到了異性,真能一拍即合。我有一個朋友,他的夫人,就是在輪船上開始認識,然後由朋友進為夫婦的。”惜時讓他說中了心病,隻好不做聲,他也為了要看書,並不繼續地將這話向下說,不過他這幾句話,更打動了惜時的心事。既是他舉出了一個例子,說是朋友相逢在輪船上,結果便成了夫婦,可見自己理想中的幻境,也不能說完全無可達之境。自己這樣想著,不覺由鋪上坐起,在鋪底下撈出鞋子來,穿上了站在鋪前,見同伴並沒有注意到自己,於是就慢慢地踱出統艙來,隻是各處遊覽便了。也不見那個人。

在他這樣自相紛擾之中,在船邊閑眺的人,遙遙地指著江水盡頭,那裏有一堆小小的山影,連著江邊黑巍巍一片,說是已經快到南京了。惜時到南京,這還是初次,為了避免誤事起見,隻得放下心頭的幻想,且去收拾行李。在艙裏收拾行李的時候,聽到船外一陣喧嘩,接著如潮水一般,有一批人擁了進來,隻聽到叫著泰安棧!迎賓旅館!南京飯店!還有叫著,要挑子不要?要馬車不要?如深夜失火,叫著求救一樣,聲音是非常地高,在這聲音之中,有拿了紅紙帖的,有拿硬殼子車照的,有拿了繩索的,在睡鋪前的夾道裏,發了狂一樣,隻管亂跑,初出門的人,看到這種神情,不由人不嚇一跳,所幸同伴裏有個邱九思,他是極內行的人,他跳下鋪位,兩手一叉腰,無論是什麼人來問話,都隻當沒有聽見,不去理會,因之這些人,隻管亂哄哄地一陣一陣過去,等這些人亂過去了,邱九思找了一個旅館接江茶房,點明了行李告訴他,由那茶房招待登岸,同往一家旅館。

不過住在旅館裏以後,惜時覺得發生了一個問題,因為這些同伴,他們有了老出門的領導,老早地托人在陸軍部弄了許多便宜半價票,這種票子,隻能由浦口坐車到天津,不能坐京浦通車到北京。惜時既沒有半價票,邱九思就勸他坐特別快車,一直到北京,因為比坐尋常快車稍微多花一點錢,車子上人很少,也省得在天津轉車。邱九思和同伴們,今天下午就過江登車,約了惜時後天一早上特別快車,他們可以按著車到北京的時刻,上車站來接。惜時覺得這種辦法,很是妥當,而且自己從來沒有到過南京,現在到了,應當看上一看名勝。於是就決定了後天上車。

到了下午,同伴過江去了,惜時便雇了一輛馬車,看看明故宮,秦淮河,次日又出城探了莫愁湖和明陵。第三天,由客棧裏茶房送著過江登車,茶房因為得的小費不少,這天就把他送到三等茶房車上去了。這茶房車,是歸茶房管理的,坐的人得另外賞錢,所以這車上的人格外少。惜時找了車角上一列椅子倒坐著,因為這兩天也跑倦了,現在一人坐著,又是孤寂得很。因之,車子一開,顛簸了一陣,自己就昏昏然入睡了,及至醒了過來,火車已開得離浦口很遠了。

茶房見他醒過來,就擰了一把熱手巾遞給他擦臉,惜時接著手巾站了起來,不由他大吃一驚,就是輪船上看到的那個女郎,也在這車上,她穿的是粉紅的衣服,也是背著臉朝了那邊,在輪船上尋找了她大半天,要證明是不是鄉間遇到的白女士?把機會失掉了,現在同在一節車上,無論她怎樣守著沉默;總不能沒有回過頭來的機會,隻要她有回頭的時候,總可以見一麵了,又好得是自己並沒有同伴,不像在輪船上,藏藏躲躲,還要避同伴們的耳目,心裏就寬暢了許多,隻是一件,自己坐的這一把椅子,是對著壁子的,坐下去,正和那女郎背對著背,若時時刻刻地回過頭來,恐怕讓車上的客人發覺,於是等著車子上人安定了一點,便裝著由那邊車門出去,在車的月台上略站了一站,然後再進來,當推開車門的時候,目光早就射到那個女郎座上去。門一開,一陣風向裏一吹,那女郎倚椅斜坐,沉沉入睡,忽然一驚,抬起頭來,正和惜時打了一個照麵,隻她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,在額前的劉海發下那樣向人一轉,就可以認識她,那正是采菱船上的那位白女士。

惜時真不料猜得一點不錯。由輪船上以至剛才,雖不曾與她會麵,然而已經和她的背影,認識得很熟悉了。自己本就計劃著十二分周到,更預備著十二分的毅力。要把這背影的前影,探個水落石出,不料真正看見人家的麵孔時,自己忽然膽怯起來,好像人家的眼珠一轉,就把自己的胸藏的一部詭計,完全看見了。而且她臉上,也有驚訝之色,仿佛是說這人好像認得,他何以也來了?

在他這樣自己猶豫不定,腳是依然向前走著,一刹那間,已是走過了人家的座位,自己不知不覺地,又回頭去看了一看,自己一回頭,那白女士卻也掉頭向這邊看來,因見惜時也看過去,她立刻就回轉頭去了,惜時想這越發的可以證明她也是認識我的!不然,她不會對於一個同車的男子,會如此注意,因站在自己坐椅邊,斜斜地靠著,裝是看窗外的景致,便去偵查那白女士的態度。

這時她手上已端了一本書,斜坐著看,她一人坐了一把椅子,正對麵卻是一個斑白胡子的老者,那老者說話,卻是一個山東口音,大概不是她的同伴。這車上的椅子,除了四角而外,都是兩把椅子相對的座位,一把椅子又應該坐兩個人,看白女士的形狀,似乎她是一個人,因為一個人,坐在車座的中間,舉目無相識之人,感到有許多不便,於是便和一個老者坐在一處了。而老者又腐化一點,是無可交談的,於是就低了頭,端一本書看,這樣的長途旅行,她心裏的寂寞與煩惱,在惜時看時,他覺得所猜的,當有十之八九是不錯的,在自己孤身旅行,有了這樣一個對象,自己覺得很可以混過日子的,但不知道她心裏是否也有一個對象?心裏想著,看見人家的後影,不斷地添些奇異的思想,後來索性坐在椅子頭上,橫著身體,這就可以很隨便地看人了。

過了半天,到了蚌埠了。許多搭客,都擁上車來,白女士坐的地方,不由分說是加上了兩位客,白女士站了起來,臉上顯著很不樂意的樣子,叫了一聲:“茶房!”茶房見她原坐的椅子上,現在坐了一個穿長衫馬褂的漢子,就明白了,因笑道:“小姐!你打算掉一個位子嗎?”白女士點了點頭,茶房道:“我給你想想法子看。”

說著話,已經走到惜時這邊來,這裏車門的兩邊,都是兩把麵壁的單椅,惜時據了門左的一椅,門右的一椅,也是一個老人,而且椅子上放了不少的東西,茶房便笑著向那老人道:“老先生!你不是到徐州去的嗎?”老人道:“是的,若是那位小姐要到這裏來坐,我可以讓讓,出門的人,大家方便。”那人說著話,臉上顯出十分和氣的樣子,他早已猜出了茶房的心事了。茶房連連笑道:“好極了,好極了!”說著,他便掉轉身來,四周一看,那意思是要給這老人找個地方,惜時站起來道:“你不用找了,我和這位老先生並一個座位罷。”茶房連連道著謝,就把惜時的東西搬了過來,騰出那張椅子,然後將那位女士引了過來。

那女士早都看見了,便對老人和惜時點了一點頭,笑著道了一聲:“謝謝。”茶房指著惜時道:“這位先生也是上北京的,好在這位老先生是到徐州的,椅子空出來,也不耽誤他睡覺的。”那女士聽說,又對惜時笑著點了一點頭,這才整理著東西坐下去。惜時和這老人坐在一椅,少不得就談著話,惜時操著一口安慶話,又說是到北京去投考大學的,那個女士在一邊聽到,似乎很注意,就偏著頭聽了下去。

一會兒,茶房過來招呼茶水,那女士和茶房說著話,老人對惜時笑道:“這位小姐的口音,和你先生差不多,大概是同鄉吧!”惜時倒以為這老人家有點唐突,便低了頭,鼻子隨便哼著答應了一聲,那女士卻是很大方,笑道:“是的,你老人家在說話的聲音裏聽了出來了。”老人家道:“你這位小姐,也是到北,京去上學的嗎?”那女士笑道:“是的,大凡一個青年,坐這通車到北京去,總十有八九是上學的,我們同鄉,原有一大批同來的,到了南京,我們就散開了。”

惜時原有一本書放在座椅上,這時將書拿在手上,隨便翻了幾頁,望著書,很不在意地答道:“是的,他們那班人都有半價票,搭了尋常的通車走了。”那女士道:“半價票實在也省不了多少,而且還要在天津轉一道車,出門的人,何必這樣地不怕煩。”惜時見她正式地談起話來,也就正著臉色和她答話。先還有那個老者從中插話,後來他們的話,說得有點專門近於家鄉了,那老者索性是一言不發,靜靜地在一邊聽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