惜時提到了家鄉,就有點笑容了,因道:“我似乎在什麼地方會到過密斯白一回的。”白女士笑道:“是的,我也有些仿佛,大概是在水竹莊的小河上吧!你先生怎麼知道我姓白?”惜時道:“令親陳先生是我的好朋友,當密斯自由水竹莊走的時候,我正到那裏去訪他,他知道我是要上北京的,說是可惜遲來了一天,若是早來一天,他可以介紹介紹,到了北京以後,也多認識一個同鄉,不料就是不用令親的介紹,我們居然也認識了,人生的遇合,真是難說啊!”
白女士道:“我真是大意,談了許久,我還沒有請教你先生貴姓?”惜時道:“我們交換一張名片罷!”於是,他首先在身上取出皮夾子,拿了一張名片,離著座,雙手遞了過去,白女士接著看了,點了一點頭,也就在線織的手提囊裏,拿了一張名片,回給惜時,惜時接著一看,乃是“白行素”三個字,此外並無別的字樣,因笑道:“這名字真是高雅得很,在這三個字上麵,就可以看出密斯白的個性來。”白行素隻望了他微微一笑,卻沒有加以分辯。
惜時將那張名片看了之後,先放在皮夾子裏,把皮夾子剛揣到身上,又想起什麼似的,就把放在坐椅上層木格子上的小提箱拿下來,意思是想要拿書看,取了書出來,把椅子上的書,收到提箱子裏去。同時,把身上的皮夾子取出,又將人家送的那張名片,也放到提箱蓋下的夾頁裏去。
白行素坐在那邊,看他要看些什麼書?把他這種行為都看見了。惜時將箱子歸拾好了,書放在一邊,卻不曾去看,盡管把考學校的事,來和她討論,她也露出一點消息,說是:“要考好幾個學校,或者總有一個碰得上的,好在各大學現在都收女生,倒不一定要專考女學校,不過若是考得上女校的話,卻願意入女校,北京有幾家親戚,都可以暫時借住,倒也不愁沒有人照應。”惜時問道:“令親是在政界的吧?在政界的人,他們比較的要守舊一點……”說到這裏,覺得這種無的放矢的批評,太無所謂,便向著人家微微笑了一笑,白行素卻不曾注意到他這一句話,答道:“那也不見得。”
惜時默然了一會,微笑道:“若是我和密斯白碰巧考到一個學校裏去的,也許我們成了同學。”白行素道:“怎麼‘也許’呢,那自然是同學了。”說畢,嫣然一笑,惜時一想,果然自己這話不對,可是自己心裏的意思,並不是說著泛泛的“同學”兩個字,既是更正不得,也就一笑了之,好在彼此已經談到考學校的事了,把這一個錯誤揭了過去,這又可以把大學的試題,拿來研究研究。
白行素說:“別的都罷了,隻有數學一門,太沒有把握,現在是補考,一報名就要考試的了,一點補習的工夫都沒有!”她說了這話,眉毛就皺了一皺,惜時道:“密斯白,是代數生一點呢?還是幾何呢?還是三角呢?我對於數學的功課,比較地熟一點,若是我們能在一個學校,又同場補考的話,……”惜時說到這裏,不免偷看了一看她的顏色,然後才笑著道:“我或者可以幫點忙的。”
白行素笑道:“若是這樣,那就很好。但是,不見得恰好有那種好機會。”惜時道:“我還有一個聊備一格的法子,我上半年曾經托朋友在北京買了一本過去兩年的考試必讀,上麵各學校的考試題目都有,倒可以參考一下。這本書就是,密斯白可以看看,若是有什麼疑問的話,我們可以互相研究。”說著,就把他在箱子裏早已拿出來的那本書,雙手遞了過來。
白行素這才知道他特意拿出來的是這一本書,便道了一聲“謝”。將書接著,坐到椅子上,翻了兩頁,首先將各校考的數門題目查了一查,一看之下,十個倒有七八個不能了解的,雖然書上一般的列著有答案,可是這答案,也有些看不懂的地方。惜時見她左手捧著書,目光注射在書上,右手卻用一個食指,一下一下地,輕輕彈著下嘴唇皮,看那樣子,已是十二分出神了。
久而久之,她還是看那打開來了的兩頁書,這分明是她被幾個疑難的題目拘束住了,先伸著頭一看,見正是數學一門的題目當中那幾頁書,於是站起來問道:“密斯白!你看這些題目深碼?”白行素將書放在大腿上,搖了搖頭笑道:“我對於這題目的答案,都找不出它的所以然來,考試若是這樣地深,我簡直要交白卷了。”說時,她就拿了書,要站起來,惜時道:“你請坐!你請坐!讓我看看這題目。”
白行素果然坐下了,惜時接過書來,先看了一看,然後兩手捧了書,彎著腰,直送到她麵前去,白行素既不便就讓惜時坐在一張椅子上,又不便正端端地坐著,讓人家站在麵前伺候,也隻得身子略起了一起,將手撐住了椅子背,於是惜時的頭,恰好俯到她胸前麵去,在這時間,就覺得微微有一陣粉香,由她的衣領子裏透了出來,一聞之下,不覺悠然神往,左手捧著書,右手伸了一個指頭,在書上畫著,口裏說著:“這個問題,也很容易的,先明白了……”他說到這裏,自己也莫名其妙,這應該下個什麼定義哩?口裏就不住地說著“這個這個……”
白行素一想,他也讓題目難倒了,便笑道:“我已經明白了!你請坐罷。”惜時隻得將書交回了她,坐到自己椅子上來,等到自己坐下,第一個感覺指導了自己,剛才未免有點神經錯亂,接上第一個感覺,又顯著自己暴露了短處了,為什麼對人家解題目,久久說不出所以然來呢?其實這是自己極了解的題目,為什麼倒說不出來?自己誇說自己的數學極有把握,馬上就在數學問題上困難住了,顯然自己是個撒謊大家。這樣地一躊躇,不覺充分地不安起來,可是偷眼看白行素,倒也並不在意,於是又借著討論學校的事,慢慢地扯到數學,就將自己所學的心得,以及練習數學的秘訣,都和人家說了。
自從白行素和他開了口以來,惜時就不住地談著關於學業的事情,可是話雖多,態度是十分從容,聲音是非常地柔和,不知不覺之間,度去了大半天。
一會兒,看見同車的人,有叫茶房送蛋炒飯和炒麵的,因向茶房要了兩盤火腿炒飯,又是兩碗雞絲湯,白行素見他要的是雙份,好像要說一句什麼話,半中間又忍住了,卻隻輕輕叫了一聲:“茶房!”偏是那茶房事忙,轉身就走了,不曾聽見,不多大的一會兒工夫,茶房提著一個食盒子來了,放在惜時麵前,揭開盒子蓋,便是兩盤飯,兩碗湯。惜時叫茶房拿起一份來,然後臉上裝出很鄭重的樣子,將手向白行素座位上一指道:“送到那邊去。”於是茶房提了食盒,到她這邊來,她才笑著站起身來道:“黃先生!你怎麼客氣起來。”說著,身子向後退了一步,望著惜日寸露出一點兒笑意,兩雙雪白的手掌,翻來覆去地彼此握著。在這裏麵,充分地可以知道她卻之不恭,受之有愧的為難情形了。
惜時道:“密斯白!請你不要客氣,隨便一點罷。我就是不會客氣,我要是客氣,就不這樣冒昧了。”他一提出了“冒昧”兩個字。白行素若是不接受,便顯得真是嫌人家“冒昧”了,隻得笑著道了一聲:“謝謝。”
茶房就把飯與湯,一齊都搬到她坐的椅子上去,她似乎總帶點羞態,於是將湯飯又移靠了車窗,將背向了人,半側著身子吃喝,惜時心裏默念著:愛情是神秘的,害羞就是一點神秘意味的透露,若是交際十分的公開,就那是表示心裏不帶一點愛情之影,不過是平常的交際,就無可玩味的了。她這樣在大方之中,帶一點害臊的情形,這正合了那神秘意味的條件,或者她不至於僅僅以平常的朋友來看待我吧!這樣一想,又看了一看她的背影,覺得骨肉停勻,美而沒有病態,正是新式美女應有的態度。
眼望著人,手上拿了個長柄銅匙,一下一下,抄著蛋炒飯,隻管向嘴裏送,這一盤子蛋炒飯,早是送完了。但是他依然作了挑飯之勢,嘴裏雖不曾咀嚼著,卻也不知道已經是沒有了飯。還是茶房過來,輕輕地問道:“先生!湯不要了嗎?”惜時這才一看是拿著空盤,便點頭讓他收碗去,一麵掏出錢來,悄悄地給了。那意思就是怕白女士看見,又要謙遜一番,果然給過了錢,她也就吃完了,她看到茶房手上拿了錢,也隻好等他收了碗去,又向惜時道了一聲:“謝謝。”惜時笑道:“我們以後同在北京作客,總免不了有些往來,若是像密斯白這樣客氣起來,倒反有許多拘束了。”白行索道:“並不是我客氣,是黃先生客氣起來。”這以下,她似乎感到無甚可說了,又對惜時一笑。兩人經了這一度酬酢之後,又感到更熟識些了。她卻不像先時要惜時問了她,她才回話,她自己也感到長途旅行的寂寞,常常也有些話來問惜時。
車子到了徐州,那個老先生已經下車了,於是這兩張椅子上,就隻剩了他和她。這時,天色已是昏黑了,火車棚頂上,垂下幾個乳式的電燈玻璃罩,罩子裏的電燈,雖然也放出一些光來,然而帶著一層金黃的顏色,這是三等車中特殊的情形了。在這樣的黃昏狀態的燈光下,已是不能看書,看看同車的旅客,除了幾個人,口裏銜著煙卷,昂頭冥想而外,其餘的旅客,都是斜靠了坐椅,頭垂在肩上,充分地現出倦容來。車的那一頭,還有兩個旅客斷斷續續地談著話,然而這時車子是加足了速度,極力地向北快走,一片轟隆滴答之聲,如推山倒海一般。跟著火車,在耳邊或腳下哄鬧,人家說些什麼?這裏也聽不見,不但說話的聲音聽不見,就是一切別的聲音,讓火車的車輪和鐵軌的宣戰,也一切蓋過去了,因此惜時在極熱鬧的環境中,也沉寂起來。
看白行素時,見她抬起一隻胳膊,放在窗格上扶著她的頭,她微閉著雙目,額前一綹散發,直垂下來,掩過了她的眉尖,那種濃厚的睡態,知道她已忘了一切,惜時隻管看著她,也跟著她忘了一切。她猛然一抬頭,似乎吃了一驚的樣子,回頭看到惜時,用手理著她的散發,向他笑道:“什麼時候了?到了什麼地方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