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這一問,不知是偶然地一問,也不知是特意提出來的一個問題,然而惜時也是睡著了一般,不知到了什麼地方。白行素突然一問,他真不知從何說起,就道:“大概過了徐州罷!”白行素笑道:“過了徐州,我是知道的。”
惜時一想對了,在徐州站的時候:同座還下去了一個旅客,豈有不知之理。用手將頭上的亂發,向後連抹了兩下,笑道:“是的,我也坐著睡了一覺,糊裏糊塗,就不知到了什麼地方了?密斯白就這樣坐著,不覺得受累嗎?”白行素聽說,便笑了一笑,原來女人家的舉動,有許多是神秘意味的,就是睡覺,也是視為神秘的一種,平白地,卻不願當著人伸了腿睡覺。
惜時見她對於所問的話,笑而不答,料著就與旁的女子無別,是把睡覺的事,認為是神秘的,便笑道:“出門的人,哪裏顧慮得許多,也隻好含糊一點了。”白行素知他猜中了心事,卻又不肯承認,因笑道:“我並沒有什麼顧慮,隻是鋪蓋行李,我全送到行李車上去了,果然睡下去,恐怕還會受了涼。”
惜時道:“我這裏預備得全有。”說著,連忙就在坐椅底下,抽出一個小鋪蓋卷來,一陣工夫,解開了繩索,打了開來。便是一條小錦綢褥子,一床白毯子。茶房車上,本都預備小條板,預備座客睡覺的,茶房看到惜時在解鋪蓋卷,以為他要睡覺了,連忙就端了一塊條板過來,預備在惜時坐椅這邊,放了下去,惜時伸著兩手,一陣亂搖道:“不是!不是!你放到對過那張椅子上去。”
白行素當了茶房的麵,卻是不好意思拒絕,隻得讓茶房放下,隨著,惜時就把鋪蓋卷兒一捧,雙手捧了過來,茶房道:“小姐!這鋪蓋我給你鋪上嗎?”白行素道:“不用,你去罷!”茶房轉身去了,白行素拿著毯子的一角,微微地抖了一抖,回轉身來,又向惜時這邊看了一看,見這邊並沒有鋪蓋,是光光的一張坐椅,就用很低的聲音,笑著對惜時道:“這真對不住,黃先生自己呢?”惜時笑道:“我向來很能熬夜,再加上一件衣服,靠著椅子躺躺就行了,若不是為了密斯白,這鋪蓋卷放在椅子底下,我也不會拿出來的,請密斯白不要客氣,隻管睡下。”
白行素手上拿了毯子的一角,斜靠了坐椅,呆下許久,忽然一笑道:“沒有這種道理。”隻說了這六個字,將毯子的一角放下,卻笑著搖了一搖頭,那意思是表示深切不可的樣子。
惜時站起來道:“這倒是我多事連累密斯白了,我不將鋪蓋送過來,密斯白還能坐著打瞌睡,我把鋪蓋送過來之後,連密斯白的座位都沒有了,我心裏真是二十四分抱歉,我要怎樣地才能解釋一下子呢?”說著,伸了手到頭上,就亂抓一頓。
白行素本來看到惜時不睡,將鋪蓋讓了過來,因之心裏過意不去,而今他反說自己站著,是鋪蓋送過來的緣故,隻得站起來陪著,這更是過意不去了。便笑著連說了幾個不是,自己就先坐下了。因笑道:“我真是卻之不恭,受之有愧,我現在作一個折中的辦法,我留下一條毯子,褥子就讓給黃先生罷!”惜時道:“那更是不好,我有了褥子,有墊無蓋,密斯白有了毯子,又有蓋無墊,密斯白以為這是折中辦法,其實倒成了個兩無所得的辦法,那又何必呢!”說到這裏時,茶房也給惜時端了一塊木板來,惜時看到了,遠遠地向茶房亂搖著手道:“不要,不要,不用拿過來!”說時,頭也不住地搖擺,茶房看他那樣著急的樣子,笑著將板子端走了。
白行素見他對於不睡覺,有這種堅決的表示,當然是不能再睡下,若把毯子褥子硬塞過去,仿佛有點拂逆人家的盛意,隻得坐下去,將一隻手抬了起來,扶著自己偏過去的頭。惜時道:“密斯白,你可以安歇了罷!何必還坐著呢?”白行素笑道:“還早呢!而且我也不要睡。”她說了這話,似乎還不能夠證明她不倦,於是又拿了一本書,端著看了一看,但是這車棚頂上的燈,照著人發出那黃色的慘光,哪裏看得書上的字清楚,越是努力去看,越覺得眼睛有些昏澀,慢慢地向下沉,書竟落了下來,惜時便道:“密斯白!你已經很疲倦了吧?要睡就睡,不必客氣了。”白行素微笑著,又道了一聲:“不要睡。”
惜時看她,當著自己的麵,決不肯睡下去的,於是不再和她說話了,就將頭靠了椅子,緩緩地睡過去,漸漸地便打起呼聲來。白行索心想怪呀!這人是這樣容易地睡著,頭一歪過去,人就打起呼聲來了,不要是假裝著睡熟,好讓我躺下罷!人家有這樣的好意,倒不可辜負了他。隻得放好鋪蓋,和了衣服躺下,因為沒有枕頭,將個盛零碎小提箱,塞在褥子底下,頭昂得高高地睡下。自己本來是很疲倦的,坐著兀自打盹兒,可是現在躺下之後,頗覺得惜時這人對於朋友,真是十分的客氣。他先借鋪蓋給我之時,說是他不要睡,及到鋪蓋借了過來,為著要我睡下,他又坐著睡著了。一個初見麵的朋友,倒不料這樣體貼人微,雖然男子對於女子,都是極力表示客氣的,然而客氣到他這種程度,實在還是有生以來,初次見到,我真不知道要怎樣地答謝他!
白行素隻管這樣想。心裏想著,同時眼睛也就看了惜時出神。惜時在那邊睡著,果不出她所料,原是假睡,等到白行素睡下去,微微地睜開一絲眼光,看她在做什麼?見她彎了一隻白胳臂,環在頭上,加倍地顯出嫵媚來,心裏這一分舒快,簡直不可以言語形容,看她雙目灼灼,隻管看著我,似乎有個什麼問題,望了自己,亟待解決一樣。一個男子,讓女子這樣飽看,實在是少見的事,真是人生幸福呀!她這樣地看,看她要看到幾時,我現在隻要略動一動,就會把她的視線打斷,我且始終地裝著睡,讓她將我這個影子,深深地印在腦筋裏去。自己這樣想著,於是隻管靠了椅子背睡下去,脖子雖然覺得很是疼痛,也極力地忍耐著,一個鍾頭之間,曾偷偷地睜開眼睛看了幾次,她總是望著這邊。
到後來,始終沒有去理會她,她也慢慢地入睡了。惜時先還不敢陡然坐起來,怕驚醒了她,後來仔細地一看,她果然是睡著了,這才慢慢地坐起來,望了她那雪白的臉,閉了雙眼,一條彎彎的黑線,隱在很深的睫毛裏,那漆黑的頭發,在額前臉上,兩麵分披著,真個帶著三分畫意,看她微曲著身體,抬起來的那隻雪藕似的手臂,更是整個透露在外麵了。
惜時看了又看,不免沉沉地隨著眼光想了下去,設若她和我的友誼很不錯,我一定可以拿了她的手臂,握上一握,據我想去,那一定也是豐若無骨的了。她剛才將我看了一個飽,我現在也要看她一個飽,她把我的影子深深地印到腦筋裏去了,自然我也要把她的影子,印到我的腦筋裏來。這樣想著,不由得自己心裏有一陣奇怪的愉快要發泄出來,臉上隻管發著微笑。
他正看得入神之際,偏是這車棚的電燈不作美,一共三隻電燈,卻滅了兩隻,隻剩下那頭遠遠的一隻了。這樣一來,車上就越是昏暗,看白行素時,身子蜷縮,蓋的毯子,已有一隻毯角,拖到椅子下麵來,她露出胳臂的那半邊身子,更顯出一大截來,惜時心裏老掛念著,她不會受涼嗎?可惜我不是這車上的茶房,我若是車上的茶房,一定要上的把她叫醒,設若我這時上前給她蓋上,她或者不會說我冒昧嗎?望了白行素那張椅子,伸手又將頭搔了幾下,自己躊躇著,卻不知道如何是好?
呆呆地望著,沉沉地想著,自己也就充分地有些倦意。一時之間,也不知道怎樣神使鬼差,競自拿了毯子,輕輕地提著兩隻毯子角,高高地提起,向她身上蓋了下去,這一蓋之間,少不得有一陣涼風,就把白行素驚醒了。仿佛這車棚頂上的電燈,已是大放光明了,照見她臉上,深深地泛出兩道紅暈,睡眼惺忪地,向人微微一笑,連忙坐了起來,卻一伸手握著惜時的手道:“黃先生!你為什麼這樣客氣?”
惜時被她的手握著,覺得又暖和,又綿軟,絕不是自己理想中所猜得那樣冰涼。就笑道:“原來你的手這樣地暖和,我真惦記著了不得,總怕你受了凍哩!”說時,就挨著坐下了。
白行素眼睛向他一溜,微笑道:“我涼我的手,為什麼要你惦記哩!”惜時看她樣子,也是未免有情,便笑道:“密斯白,我這話,或者說得冒昧一點,你要知道,我在家鄉采菱船上,看到你的時候,我便十分的愛你了,你若是肯說一句真話,大概也不能不說愛我罷!我們彼此都很好的,我們就訂了婚,你看好不好?”
惜時說了這話,白行素倒有點兒女子態,不覺把頭低了下去,那遠處的燈光,射在她蘋果色的嫩腮上,更是嬌豔動人。惜時握了她的手道:“密斯白!你這樣一個豪爽的人物,對於婚姻大問題,難道還有些害臊嗎?”白行素偏了頭一笑,微微地伸了一個懶腰,她一隻右手,平伸出來,在椅靠上,平著惜時的肩,直伸過去,惜時身子向後一靠,頭向後一垂,便枕在白行素的手臂上,白行素向著他臉上看了笑道:“你對我這隻手,打了一夜的主意,現在總算你如願以償了。”惜時聽了這話,也不覺柔情蕩漾,隻管對了她微笑。
就在這時,忽然耳邊下一陣怪叫,有人罵道:“哪裏來的這種不要臉的青年,當著人明目張膽調戲婦女,打!打!”一言未了,便聽到一片“打!打!”之聲,惜時嚇了一跳,連忙身子向上一站,急要躲開。無奈身子一點氣力沒有,兩隻腳其軟如綿,哪裏站得起來,眼看喊“打”之聲,越來越緊,渾身大汗,如雨一般的淋了下來。這一場風流罪過,真要不免於難了,要知惜時究竟如何能解此圍?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