惜時認得那個女郎,正是昨日到火車上去接白行素的,便向前和她們點了一個頭,白行素就笑著介紹,那是她的表姐雙玉佩,惜時道:“我剛才看一個朋友回來,由這門口經過,特意來打聽打聽,密斯白是不是就是寓在這裏,要出門去嗎?我明天再來看你吧!”行素道:“沒有什麼,我們也不過出去玩玩,請到裏麵坐一坐再走吧!”
惜時本是讚成的,又不便說我要進去,便站定了笑了一笑,行素對玉佩道:“我們請黃先生到客廳裏坐吧!”兩人向旁邊一側著身子,意思是讓惜時走進去,惜時自家也不知哪裏來的許多禮,又和人家點了一下頭,然後向前走了,到了裏麵一重院子,又停住了腳,讓兩女士向前,走來也特別地從容,似乎到了什麼大禮堂上來了一般,行素將他引到一個客廳裏。
惜時一看,四周設著雕花紫檀的椅杌,壁上垂的字畫,長可及丈,這樣堂皇布置的所在,自己走進來,越發的矜持起來。行素說了好幾聲:“請坐。”惜時方才在一把大椅子上坐下,玉佩喊著聽差倒茶,虛周旋了一陣,她們隔了一張紫鬆大理石麵的圓桌,在對麵椅子上坐下。
行素先是問惜時:“住在哪裏?方便不方便?投考哪個學校?決定了沒有?”隻隔了二十小時沒有見麵,當然不能就把投考的學校決定,但是惜時答應沒有決定之後,卻也照樣地去問行素。行素笑道:“到了京之後,親戚忙著招待,我還沒有提到這件事上來呢!”說完了這個問題,惜時沒有什麼可問人家的了,行素也是一樣,無話可說。
恰好有一個三歲的小女孩,穿了一件小洋衣,披著黑發,露著小白腿,將右手一個食指,放在口裏,站在客廳門口,向裏望著,惜時可有了說話的題目了,笑道:“這小妹妹好玩!洋娃娃一樣,幾歲了呢?”雙玉佩笑道:“三歲了,淘氣得很,是我的小侄女兒。”行素也就招招手道:“小妹妹進來,叫叔叔。”說著,把那小女孩抱進來,放在身邊站著,用手去摸她的頭發,借著這小孩子,於是談了一會兒話。
惜時始終覺得沒有什麼話可說,呆呆地坐著,也未免無聊,於是站了起來,向兩位女士告辭,行素道:“我倒想起一件事,你的寓所,不是到培本大學很近嗎?順便請黃先生給我要一份簡章來。”惜時道:“可以可以,明天我就送來,密斯白什麼時候在家呢?”行素道:“每天上午總在家的,到了下午,北京這些名勝,總要去看看,若是不看,心裏也不能夠安然的,黃先生也打算去看看嗎?”惜時以為她約他去遊覽,連連答道:“去的!去的!這樣秋高氣爽的時候,正好結伴同遊呢!”行素明知道他誤會了,當著雙玉佩的麵,也不好否認,令人難堪,當時一笑而罷。
惜時辭別回公寓,就打聽培本大學在哪裏,打聽得了,立刻就坐了車子前去,在號房要了一份章程回來,將章程從頭至尾一看,原來這是一個教會辦的學校,一切費用,固然比公立的大學多,就是比一切私立的大學也多,看看他們的功課,除了英文而外,隻有“聖經”是重要的,這與自己向來宗旨很不相符,白行素為什麼要進這麼樣一個學校?很不可解。自己這樣想著,少不得有一番意見要貢獻給她。因此到了次日一早起來,便要將章程親自送到雙宅去。
洗過臉,喝過了一壺熱茶,一看同公寓的人,十有七八不會起來,忽然一想,她住在那種有錢的人家,當然是晚睡晚起的,一早跑了去,她也許沒有起來,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,這樣早去驚動人家,不怕人家膩煩嗎?這樣想著,於是立刻又把要去拜訪的念頭按下。可是白行素說了,下午保不定在家,若是挨到下午去,又怕不在家。自己仔細算上一算,由公寓裏十點半鍾出門,坐車在路上耗費半點鍾,那麼,十一點鍾可以到雙家了,無論如何,這個時候,她不能沒有起床,至於出門一層,更是不必顧慮到了。他這樣很精密地算著,果然當他到了雙宅門前時,不遲不早是十一點鍾。
昨天那個守門的聽差,今天認得他了,一見麵便道:“你是會白小姐的嗎?”惜時也似乎自己今天又來了,不大好意思似的,便道:“是的,白小姐叫我給她取一份章程,我給她取來了。”聽差聽了他的話,毫不介意,本來送章程不送章程,與他有什麼相幹,便道:“你等一等吧,讓我進去看看。”這本是北京各宅門的規矩,有客來會,聽差決計不敢說是“請!”先問一聲主人,好有周旋之餘地。
聽差說畢進去了,惜時卻不解其意,心想:果然是自己來得太密了,惹了人家這樣地不歡喜。自己站在大門過道中,臉上紅一陣,白一陣,也不知道要怎樣是好?所幸不多一會,聽差就出來了,他卻隨便說了“請吧”兩個字,招招手,將惜時向裏引,惜時聽他請字下有個吧字,這又是不太高興的樣子,隻好一聲不發,跟了他走進裏院。
今天所到的,不是那個偉大的客廳了,又進了一重跨院,乃是三間北房,裏麵擺列滿了圖書,還有許多講義和課本,分擺在幾張寫字台上,分明這是好幾個學生共用的書房了。正在這裏打量,白女士一個人進來了,惜時不等她讓座,已從身上掏出那一份章程,笑著用雙手遞了過去,因道:“昨天下午,我就到這學校裏去了,建築倒很堂皇,但是一個教會學校呀!”
白行素接了章程,且不看,答道:“我也沒有決定就考這個學校,不過聽說他們那裏有補習班,要份章程來看看,其實,密斯脫黃用一分郵票,由郵局裏寄來就行了,何必還要親自送來!”惜時道:“不要緊,我是每天必出來的,順便來走一趟,那也不費什麼事。”
白行素到了這裏,似乎不如在火車上那樣豪爽地談興了,說了幾句門麵話之後,她就將手斜靠了桌子,兩手捧了章程,一頁一頁地展著看。這個當兒,惜時不便說話,來煩擾人家,便掉轉頭四周去看懸掛的字畫,看到一軸帶西洋派的山水,上款題:“玉照學兄清玩。”由玉佩女士的芳名推衍下來,可以知道這位玉照先生是行素的平輩了。
等著行素將章程看完了,她一抬起頭來,惜時連忙指著書畫道:“這一軸畫,也是人家送給雙女士的嗎?”行素道:“不是的,這是別人送我表哥的。”惜時不聽這“表哥”兩個字還罷了,聽了“表哥”這兩個字,不由得心裏撲通一跳,勉強笑道:“哦!原來是令表兄,何不介紹和我們見一見麵。”行素道:“我表兄不在北京,他和表嫂一同到美國留學去了!”這一句“到美國留學去了”,已經是一顆加大的定心丸,而且又加上“和表嫂一同”,這更是給他一種莫大的安慰了。
惜時聽了這話,就不由得心裏一陣愉快,撲哧一聲,笑將出來,行素倒莫名其妙,這笑聲何由而至?惜時立時醒悟過來,覺得這一笑有點失於檢點,便望了她手上的章程道:“密斯白對於這個學校的意思怎麼樣?”行素道:“這章程是一年以前印的,有些地方,恐怕還有變更,總得到學校裏親自去打聽打聽。”惜時道:“好極了,我可以陪密斯白一同去一趟,明天上午去,好嗎?我到這兒來邀密斯白……”說到這裏,向著她臉上呆望著,好像感到自己這一句話,有點過於冒失,便突然地頓住了,臉上一種極不自然的笑容裏,泛出一種淺淺的紅暈來。
白行素知道他有點躊躇,連忙接嘴道:“可以吧!但是貴寓到培本大學很近,應該我去邀密斯脫黃才對。”惜時道:“固然是,可是公寓裏雜亂得很,而且我每天都要到這邊來,由門口經過的,自然,這是不費什麼時間的。”這一套話,他每句一轉,然而覺到還沒有透徹,正待再向下說,行素笑道:“就是這樣約定,我在家等候你的大駕就是了。”惜時連道:“是!是!我一定來。”
但是自此以後,又沒有話說了,倒是行素比他還大方得多,就把同鄉到京考學校的事問了一遍,本來同鄉考什麼學校與他無幹。而且這種話,在火車上也談的不止一回了,不過不把這種話為題,實在也沒有其他的話可說。談話時,行素連看了兩回手表,惜時忽然省悟過來,是了,快到十二點鍾,人家要用午飯了,這才起身告辭。
他心裏想著,若是明日能邀她一同出門,我就可以和她商量同進一個學校了,在我們做了同學之後,友誼是一定的增加。從此以後,我們就可以成為更好的朋友了。明日上午,我邀她到學校裏去訪問,那也不過一二小時的耽擱,然後我請她吃午飯,吃過了午飯,我邀她去同遊一兩處名勝,那麼,北京回去的同鄉誇耀著帶愛人逛公園的韻事,自己也要嚐試了。這樣想著,就不覺眉飛色舞起來。
回到公寓,就向人打聽,名勝地方要怎的遊覽?哪個地方有館子?都問過了,晚上又到理發館去,理了一回發,回來時,還怕頭發會因睡覺睡亂了,特意在箱子裏找出一個發罩,將頭發罩住了。
這一晚上,都是計劃著,明天要怎樣善為說辭?不料一覺醒來,隻聽到窗子外麵嘩啦嘩啦的聲音,由天空一陣陣送過,正當著這聲音發生的時候,同時門的開合聲,窗戶的震撼聲,以及院子中間的零星物件傾倒聲,亂成一片。原來這正是發生了大風,吹動了一切,這公寓的院子裏,前後正種了幾棵大樹,那樹枝在平空拂動著,正助長了不少的風聲與風勢,人睡在床上,仿佛坐著船在大海裏漂蕩一樣。
惜時在南方就聽見人說,北方的風大,還不知道風勢大到什麼樣子?現在一看,果然風勢不小,但是這還是聽到風聲,卻不曾看見風色,心裏也不會想著這與遊覽有什麼關係。及至起床以後,這才覺得很是奇異,隻見桌子上堆著黃色的浮塵,如粉漆一般,蓋上了一層,再一看別的所在,椅子上,臉盆架上,箱子上,以及瓶兒罐兒上,凡是現著平麵的地方,都蓋上了一層灰。最奇妙的是自己脫下的一雙襪子,放在椅子上,那折疊的皺紋裏,也是一層一層被浮塵蓋著,將玻璃窗內的布帷一揭,向外看時,天色很是奇怪,也不是晴,也不是陰,天空裏是一片渾黃之色,那半空裏的樹枝,讓大風吹得向一邊極力地歪斜,猶如一把倒立著的掃帚一般。
惜時看了,這才懊喪起來,原來北方的風是這樣厲害的!這還要邀女朋友去遊覽,是不可能的了!自己懊喪著,也不知道怎樣是好,但是有了約會,無論如何,是不能失信的。因此,漱洗完了,到了十點鍾的時候,照常換著衣服,出門而去。
剛要出門的時候,那公寓裏的夥計,卻笑著向他道:“這大的風,先生!你還出門嗎?”惜時以為這是一種尋常閑話,也可以算是應酬語,卻未曾留意。及至走出大門,大街上迎麵一陣風來,嗚的一聲,幾乎把人都要倒轉過去,隻見前麵有一大塊浮塵,就地一卷,卷上來有一丈多高,然後像撒網似的,直撲過來,一刹那間,眼見那一卷浮塵吹到麵前,身不由主,將身子側著避了過去,隻覺有許多細沙子似的東西,打在臉上和脖子上,呼的一聲,將頭上的盆式呢帽吹了過去幾丈遠,自己向前追帽子,帽子也在地上翻著跟鬥向前跑,好容易將帽子追著了,二蹲身子,衣服一齊讓大風吹著掀了過來,人就幾乎向前一栽,將帽子拿在手上,站了起來,連忙閃避到人家屋簷下來,再一看這大街上時,果然隻有一陣一陣的飛沙,由北向南刮了去,街旁邊那橫攔在空間的電線,讓風吹著,吱吱地亂叫。街上走路的人,已經是很少,再讓吹起來的浮塵,布上了一片黃霧,遠望一切人家,都隱隱約約地,隻覺得景象分外地淒慘了!
然而惜時隻是初次看到這種景象,以為可怪,並沒有什麼惡影響,把他訪友的豪興攔回去。便雇了一乘人力車,向比翼胡同來,他所行的路,恰好是由南向北,大風隻管向麵上吹來,透氣不得,好容易到了雙宅門口,跑下車來付了車錢,就向門洞裏躲。那個聽差,現在已知道是來訪白小姐的了,不用再問,先把他引到少爺書房裏去,然後再到上房去通知白小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