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每日必來狂風欺客 無書不讀妙語撩人(3 / 3)

行素走到客廳,情不自禁地先咳了一聲,然後微笑道:“這樣大的風,還讓你老遠地跑了來!”惜時笑道:“我怎能失信呢!”行素笑道:“那也不能算失信,這大的風,我也不能出門的。”她說著話,眼睛就不住地對惜時臉上看了幾回。趁著老媽子進來送茶,便道:“你把臉盆手巾,送一盆洗臉水來。”惜時這還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,不曾攔阻,讓老媽子預備去了。

一會兒,老媽子將水捧了來,放在茶幾上,行素笑著對惜時道:“黃先生!請你洗一把臉吧!”惜時笑道:“不用客氣,常來的客,也客氣不了許多。”行素笑道:“還是洗一洗吧,很幹淨的!北京這地方,就是這樣,遇到大風的天,不能出門,一出門,滿身就是黑灰了。”說到這裏,向惜時嫣然一笑。

惜時忽然省悟起來,進門的時候,聽差望了一望我的臉,後來老媽子又對自己臉上望了一望,莫不是自己臉上有了黑灰?直等人家說破了,才知道要洗臉,這未免有一點不好意思,於是也隻得笑了一笑,走上前去洗臉。

隻剛到茶幾邊,見一條雪白的毛手巾,漂浮在水麵上,熱氣騰騰的,便有一種香氣衝入鼻端。細聞那種香氣,並不是香水胰子味,乃是一種脂粉氣。這樣看來,這臉盆手巾,當然是白行素自用之物了。彼此不久的交情,她居然肯把自己用的東西給我來用,這不是十二分的相知,是不肯如此的。心裏一陣愉快,低了頭,撈起熱手巾就一擦,這一擦不打緊,睜眼一看,把她雪白的毛絨手巾,擦黑了一大塊,這才知道自己臉上,果然是讓風土刮了一臉的黑跡,臉上這樣的不幹淨,還老遠地來拜訪人家,真是笑話了。就著水盆一點光亮,向裏一照,左邊臉上,依然還是黑著一片,尤其是眼眶以下,顴骨以上,讓浮土遮掩得一絲白皮膚沒有,不敢用手巾擦了,先用手捧了水,在臉上洗抹了多次,然後才用手巾來擦,那白行素對於這一點,似乎很關心似的,坐在一邊,默然相向地看著。

惜時洗完了臉,坐下來笑道:“我不知道北京的風土,有這樣地厲害!密斯白不必出門了,哪天天氣晴了,我再來奉邀吧!”行素低頭想了一想,笑道:“不吧,你住的那公寓裏。不是有電話嗎?明天若是天晴了。我先用一個電話通知,然後到貴公寓裏去拜訪。”

惜時正要客氣著,說一句不敢當,第二個感觸,連忙繼續而生,心想那還是“不敢當!”她若是誤會了,豈不以為是我拒絕了她,心裏這樣猶豫著,口。裏就隨便答應著:“不吧,你太客氣,好!很好!接著電話,我一定在家裏等,哪一天呢?”說到這裏,更不對了,人家不是說了若是明天天晴嗎,隻得改了口道:“什麼時候呢?請你先賜一個電話,我一準等候。”行素見他說話,兩隻手隻管握住,互相揉搓著,臉上似乎泛出了一層淺淺的紅暈。那樣子,分明神經錯亂,不知所以了。便隻當不知道,隻管向他點著頭,說道:“就是明天吧!好在我先有電話通知的。”

惜時也覺察出自己舉動有點失常,不再坐了,告辭便走,行素送在後麵,送到裏院門口,笑道:“很對不住,這樣大的風,要你又空跑了一趟。”惜時連說著:“不要緊!”走到了大門過廊下,卻聽到旁邊門戶裏隱隱有一種笑聲,心想:莫非他們是笑我來得太勤了,這班東西可惡。回轉頭和行素一點首,趕快就走出大門來,不遠有一輛人力車停在牆角避風,不管好歹,就坐上車去。

車夫扶著車把,問:“要拉到哪裏?”惜時連道:“比翼胡同!比翼胡同!”車夫道:“我問先生要拉到哪裏?”惜時又連說:“比翼胡同!比翼胡同!”車夫也急了,因道:“先生!這裏不就是比翼胡同嗎?你叫我拉到哪個比翼胡同哩?”惜時這才醒悟過來,不由得笑了,因道:“我要到太平街太平飯店,快走!快走!”車夫一想,這個人犯了什麼毛病?好在他是不講價錢坐車的,拉了走再說,也不多辯,開起快步就走了。

惜時坐車到公寓裏,隻吩咐夥計付車錢,夥計便笑著答應道:“是由比翼胡同來的嗎?今天好大的風,多給兩吊吧!”夥計原也不知道他是到那裏去會什麼要緊的人。不過接連幾天,都是由那裏坐車回來的,今天大風出去,當然不會比那地方更要緊的,所以隨便地猜了一猜,這是出於無意的。惜時聽了這話,不由得臉上一紅,隻好由夥計去開付車錢不再過問了。

進得房來,首先就是拿起鏡子,照一照,究竟是什麼樣子?一照之下,果然又是一個黑臉張飛,這還是避風回來的,先前迎風而去,那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。這一天風還沒有息,也就藏在屋子裏沒有出來。

隔壁那個屋子裏的邱九思,在旁的屋子裏打麻雀牌消遣,打完了牌,兩個手指頭,夾了一支煙卷,口裏哼著西皮的青衣腔:“兒的父,去從軍,無音信,母子們,在寒窯,苦度光陰,夥計呀!提開水來。”他這樣向外院吆喝著,接上“砰”的一聲,一腳把房門踢開了,他向床上一倒,兩腳伸了出來,隻管搖曳著文氣,因聽得隔壁房子裏有響聲,便向著板壁問道:“老黃!回來了嗎?今天不再出去了吧?到京以後,我看你很忙。考學校的事,辦得怎樣了?”

惜時含糊地答應著,也沒有說明,問道:“你沒有出去嗎?到我屋子裏來坐坐,好不好?”邱九思一頭坐了起來,便走到惜時房門口來,兩手籠著袖口,一腳踢開了門,走了進去,笑道:“你走哪一條路子考學校?怎麼行動老守著秘密,要不,怎麼這樣大風天,也是一個人不做聲地溜了出去。我在二號房間裏,來了四圈,倒也不錯,掙了一塊六毛六。”他一個人自言自語著,又向惜時的床上一倒。惜時背了兩手,在屋子裏來回地走著。邱九思又搖撼著架起來的兩隻腳道:“老黃!你有什麼心事?隻管說出來,也許可以和你分憂解愁。”惜時笑道:“我有什麼心事?不過出去不了,在家裏悶得很!到北京來了這幾天了,學校裏的事,一點沒有頭緒,隻東拿一份章程,西拿一份章程來看看,這算什麼意思?再耽誤幾天,下學期的日子去了一大半,進學校不容易了,進國立大學,當然是不可能的,進私立大學,幾家辦得好一點的,到了這個日子,似乎也不好意思收學生。其他隻要繳學費便收下的那種學校,當然是不必談了。”邱九思突然向上一站,拍了一拍他的肩膀道:“你若為別的事發愁,我沒有辦法,若是為了學校的事,這個不成什麼問題,我給你想法子。”說著,伸手一拍胸脯,表示極有把握的樣子。

惜時道:“你知道我要進什麼學校?這樣有把握。”邱九思道:“你無論要考什麼學校,我都能給你想點法子,總而言之,我總讓你考上一個有麵子的大學,管保你寫信回家,家裏頭一定很歡喜,不斷地寄錢來。隻要這一層有了保障,別的事情,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嗎?”

惜時道:“照你這樣說,到外麵來讀書,第一個大目標,就是希望家裏寄錢來,隻要這個問題解決了,別的都是附帶的嗎?”邱九思笑道:“我就是這樣想,有了錢,什麼事都好辦,慢說要在大學裏混畢業。”

惜時正要說時,房外麵有幾個人一陣嚷:“老邱哪裏去了?贏了錢就溜了嗎?不行!得請客。”說著,早有兩個人跳了進來,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年,一個穿了西服襯衫,外麵罩著一件深灰嗶嘰背心,一條紅豔奪目的領帶,在背心外麵飄蕩著,一個下身穿的是長腳西服褲子,上身緊繃繃地套著一件黑毛繩褂子,頭上戴了紅白相間的運動帽子。看他們的神氣十足,倒是兩個活潑的青年。

邱九思兩手連搖了兩搖道:“別鬧!這是人家的屋子。”那個戴運動帽子的道:“你知道是人家的屋子,那就很好,趕快回你屋子裏去。”說畢,不容他分說,和那個穿襯衫的,一個人挽住他一隻胳膊,就向屋子外麵拖了走。

惜時知道這家公寓裏,住的都是些學生,當然這也是邱九思的好友。剛才闖進屋子來這一件事,也就不去追究了。自己一人在屋子裏坐了一會,那個戴運動帽子的,將門一推,一隻手握了一把落花生,一隻手連向他招了幾下,笑道:“到隔壁屋子裏吃花酒去。”惜時還不曾答言,那邊邱九思已提了嗓子嚷道:“老黃!來吃大花生。”

惜時因為有人親自見招,不好意思不去,隨手將門一帶,就到了隔壁屋子裏來,隻見一張方桌子上,堆了一大堆大花生,又是一隻酒瓶子,兩個茶杯,一個人正端著杯子,“噯”的一聲,抿了一口,然後放下。同時,就感到這屋子裏一陣香氣撲鼻,這明白了,所謂“吃花酒”,就是這種花生下酒的簡稱了。

邱九思將手指著桌上笑道:“來吃花生,他們說我贏了錢,要綁我的票。”那個穿襯衫的笑道:“這就算綁票嗎?晚上風停了,非請我們鑲個邊不可呢。”說著,哈哈一笑。原來這屋子裏除了那三人之外,還有兩個穿藍布長衫的青年,見了生人,也不謙遜,竟自吃花生喝酒。

還是惜時覺著不便,才一一請教,穿長衫的,一個叫馮尚德,一個叫於世傑,穿襯衫的叫卓新民,戴運動帽子的叫鐵求新,這四個人,三個在悟仁大學,姓鐵的卻在經濟講習所,惜時因都是學生,便一個一個問著功課。鐵求新站在桌子邊,將桌子上的花生,拿了兩粒在手上,連環地向上拋著,又接著。聽到這話,微微做個一跳的勢子,笑道:“功課!別提了,我們這裏有四個字的口號,乃是無書不讀。”

惜時道:“無書不讀,這個誌向很大呀!”邱九思道:“你不要把字麵活看了,這裏用得著新式標點了:‘無書’這兩個下麵,應該打一個小逗點,然後‘不讀!’兩字之下,畫一個驚歎號,你就可以明白了。”說時,他手上端了一杯酒,頭就如車輪一般,向屋子周圍看了一看,笑道:“我們這屋子裏,你瞧有書架子沒有?一些講義和幾本參考書,都扔在床下網籃裏,這是‘無書’主義,還有‘不讀’主義,就是我們這樣成天地瞎混了。”

惜時早已看出邱九思是個不用功的學生,但是不用功到了這種程度,實在是做夢也不會想到,便笑道:“無書不讀四個字,這樣來解釋,倒是特別,可是考起來了,怎麼辦呀?”卓新民剝了花生仁,放在手掌心裏,張著口,老遠地就向口裏一粒一粒地拋去,嚼著花生仁,笑道:“那要什麼緊!到了那個時候,我們自然有辦法,伍子胥沒有過不了的關。”說著,又將花生仁不住地向口裏拋,笑嘻嘻地,現出那毫不在乎的樣子。

於世傑一伸手,拍了一拍邱九思的肩膀,笑道:“不說這些事了,今天晚上,老五那裏去開一個盤子好不好?”邱九思道:“歸裏包堆,我隻贏一塊多錢,吃了花生喝了酒不算,還要我去開盤子,未免不近情理。”於世傑笑道:“廢話,難道你不贏錢,就不去看老五嗎?”邱九思道:“我當然去,可是憑什麼一定要請你喝邊呢?”於世傑道:“好哇,你別再求我了,將來考政治學的時候,別再求我打槍了。”邱九思笑道:“我也不是白求的,有國際公法交換呢。”

惜時聽他們所說,分明是交換著打槍,便笑道:“這種交換辦法,有幾位呢?”邱九思道:“我們有六七個人開著合股公司呢!一個人隻要擔任一兩樣。考起來,輪到誰的功課,就歸誰總起稿,所以我們事半而功倍。”惜時心想:怪不得邱九思說,到北京來讀書,第一個目標,隻是和家裏要錢,當然可以實行那沒有書,不必讀的主義了。這樣一想,立刻覺得這班青年都不是好朋友,與他們住在一處,是有損無益,因之坐在一邊,沉默著不說什麼話,可是他這一沉默,便生出了是非,要知如何生出是非,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