惜時對於他這種要求,並不討厭,倒很認為得意,隻是嘻嘻地笑著。等著邱九思回房去了,一個人坐在燈下,兀自想著這日一天的經過,想了一遍,倒埋怨自己無用,有許多話可以說著試試的,為什麼不向她露一點口風?明天有了機會,我一定要問上她一問,不過每次預備著許多話,到見著她的時候,總會說不出口,也不解何故?這樣地無勇氣。有了,我不如寫一封信給她,在紙麵上說得露骨一點,她縱然生氣,我不在她當麵,並不至於難為情的!而且看她那情形,也絕不會予我以難堪的。這樣一想就對了,馬上拿了紙筆,就在燈下寫起信來。可是這一提筆,寫了行素學姊四個字,馬上就感覺不對。其一:行素的年紀,並不比自己大。其二:這是很普通的稱呼,照著自己和她的交情而論,不該如此。於是把姊字改個妹字,但是以妹稱人,未免又過分親熱了。幹脆,就寫行素兩個字吧!這樣寫,她當作親或疏看,均無不可的。這個問題解決了,接著便寫了以往的認識,和最近的交誼,足足寫了一千多字。
寫畢,自己一想:這未免無意味吧!過去的意思,彼此都明白,又何必說上一套。於是把這信撕了,重新寫來,這信上不提以往的事了,隻是說自己對於她如何傾倒,希望更作進一步的交情。把這信寫完,自己一念,又發生了疑問。進一步的交情,這話何所指呢?設若她問起來,自己怎樣去回答她?又不像別個同學,可以閃躲閃躲,自己和她是並案而坐的,還是要不得。於是把這信又撕掉了,接連撕了兩封信,這就有點倦意了,於是捧了手胳膊,斜靠在椅子上,呆呆望了電燈,想著怎樣措辭?忽然將手一拍桌子,有了主意了,於是展了信紙,提筆寫了起來。那信道:
行素:我們是極熟而又極相知的朋友了,而且我們每日有幾小時在一處盤旋,照理說:我用不著寫信來告訴你什麼話了。然而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緣故,有一肚子的話要對你說。不料一見麵之後,卻一句也說不出來,這不是可怪嗎?因此我想著:不用我這訥於言的勉強來說了,我還是寫信來告訴你吧!於是我就寫這封信給你,然而我這封信,是第三次稿了,在這一封信之前,我曾寫了兩遍,寫完之後,我總覺把我的話,雖然很爽快地說了,仔細研究一番,不大妥當,就把它撕了,所以你現在接著我的信,依然不能看到我所要說的話。既然我所說的話,無法告訴你,我又何必再寫這信呢?這也無他,不過讓你知道我有一肚私情,未能發泄罷了。行素,你要知道我是最崇拜你的,最信仰你的,還是那句話,我們是盡在不言中了。然而你若願意我把我的肺腑之言,說出來的話,我就老老實實寫出來告訴你,你意如何呢?行素,請你不客氣,回我一個信吧!
你忠實的朋友黃惜時拜上
他將這封信寫完,自己從頭至尾看了一遍,覺得在不露骨之中,恰是有一點露骨。像她那樣一個聰明人,一看之下,豈有不明白之理?她若是有意,一定會回我一封信,縱然是不高興,我又沒說什麼不可聽的話,諒她也不能奈我何!自己揣想了一番,覺得不錯,於是用一個粉色的洋式小信封,將信紙封了,然後在上麵寫了一行字道:行素學姊玉展。一齊預備好了,揣在衣袋裏。
到了次日早晨上課的時候,行素正在公寓門口遇著,惜時先笑道:“昨天回去晚一點兒,耽誤了什麼事沒有?”行素隨便答道:“沒有什麼事。”惜時道:“好哇!沒有什麼事,你為什麼一再地要回家呢?”行素掏出手絹,將嘴捂著笑了一笑。然後微微一跳,跑上前兩步,意思是不和他並肩而行了。惜時道:“無論怎樣,以後我不相信你的話了。”行素聽了這話,剛一回頭,惜時道:“哦哦!我說錯了,讓我解釋一下,我的意思,就是說以後我要請你的時候,無論你怎樣推辭,我是不承認的。至於平常正式談話,你可是沒有撒過謊。”行素將眼光向他一溜,嘴一撇,依然回過頭去在前麵走,可沒有再置可否。
惜時也是一笑,心想看她這種樣子,是多麼相熟的程度,那麼,像我這信上所說的話,未必她就會有什麼反應。心裏想著,不覺一伸手,就把那信掏了出來,拿在手掌心裏,看了一看,正想著如何遞給她,她一回頭,連忙將手向袋裏一揣,因看她似乎注意這一揣,便道:“昨天看電影的戲票,還在手上呢!我的衣服袋裏,是什麼東西都積蓄得下來的。”這樣說著,行素隻笑了一笑,未曾加以詰問,總算是過去了。
到了學校,一同上課。惜時就不住地計劃著:這信要出以怎樣的方式,方可以遞過去。俄延又俄延,這封信始終是揣在袋裏,一直到了下課了。惜時才笑對她道:“請你稍緩片刻再走。”行索低聲笑道:“今天可不能再奉陪!我該看看功課了。”惜時笑道:“並不請你去玩!”說著,走下席來,將那封信掏出來,放在桌上,用一隻巴掌掩著道:“我有一封信,請你帶回去。”說畢,將手一放,就先走開了。
走到課堂門邊時候,一回頭,見她已經拿著那信,向講義夾裏麵一夾,心裏這就想著,不知道看與不看?當然的,天天見麵的人,什麼話也可以當麵說,而今當麵不談,倒送一封信來,這裏麵一定有不可告人之語,既是有不可告人之語,知道她願看不願看呢?不過就是有不可告人之語,反正是她一個人,她就看個滾瓜爛熟,又有誰知道,我想看是一定會看的。至於看後取何種態度?卻不可而知。若是她不高興的話,每日坐在一處,這個局勢,可就僵極了。不過照最近二人交情而論,她也絕不會因為一封信就變更態度的,若是不冒這個險,這一點心事,又怎樣能夠達到她麵前去。她樂意,自然是好事從天降,她縱然不樂意,我得了一個結果,我也可以定一個新辦法。如此說來,這封信不但寫得並不冒昧,而且是應該寫的了。他心裏就是這樣想著,由學校想到公寓,在公寓裏白天想到晚上,時時刻刻,自己隻管出了疑難的問題來盤問自己。
又不覺到了次日,他心想今天且慢出去,隻管在家裏坐著守,設若她肯來邀我一同上學,那麼,自然是毫無芥蒂,信就不成問題了。這樣想著,於是便在屋子裏靜候,今天恰是有些怪,慢慢等到八點半鍾,她依然未來。照著往常的情形說,她已然早到了學校裏,且到學校裏去碰她吧!恐怕她是不高興了。雖然往常她也有不進公寓來邀我的時候,然而那總是有原因的。不過在反一麵看,也許是她以為接了信又來相邀,可著了痕跡,所以不好意思來。這樣一想,於是又迷惑起來。不過事到現在,已有騎虎難下之勢,隻有上前,沒有中止之理。不管如何,且追到學校裏去看她說些什麼?這樣想著,就巴不得一步趕到學校,及至到了學校時,已經上課有十分鍾了。
課堂上,大家正在靜心聽課,行素也坐在位上低頭筆記,當自己坐下去的時候,她曾抬頭望了一望,很淡然的樣子,又低頭做筆記了。惜時這一看,未免十分著急,莫非是她真生氣了。正在聽課聽得入神的時候,這話又不便問得,自己隻管著急,可不知道如何是好?將手撐著頭,又搔搔頭發,眼光卻斜著過來看人。行素偏頭偶然一看他,將頭更低了一低,倒先笑了。
惜時雖然隻看到她半邊笑臉,然而證明她是絕對不生氣,既不生氣,這事就好辦了。於是在講義上撕了一點小紙角,寫了幾個字道:“昨天的信,你有回答嗎?”寫完了,用手一推,送到行素麵前。行素隻一抬眼皮,看了一下,並沒有表示。惜時見她並不著惱,膽子就大了,又撕了一個紙角,將鉛筆寫道:“我是先睹為快,若是有回答,請你先賜給我。”這一張紙條送去之後,她有了回答了,然而她的回答,並不是大題目的回答,乃是小題目的回答。她在那筆記簿子上,翻過一頁白紙,用鉛筆寫著三個大字道:“請聽講。”這字寫得有寸方大一個,她也不送過來,就隨手將簿子側著豎起來,讓惜時看了一看。於是她又依然去做筆記。
直待這一堂課上完之後,學生們大家紛紛下堂休息去了,行素也起身要走,惜時是坐在外麵攔住了路的,他卻不起身,笑道:“既是沒有預備書麵答複,請你口頭答複一聲吧!”行素就不走,坐了下來,也笑道:“你那信上,並沒有提出什麼問題問我,你叫我答複些什麼?”惜時笑道:“怎麼沒有問題,若是沒有問題,我就不必說了,又何必要你答複什麼呢?”行素道:“雖然是那樣說,但是我的回信,可沒有法子寫。”惜時笑道:“你不答複就不答複吧!設若我再寫信給你的話,你收不收呢?”行素笑道:“你這話問得奇了,我們又不是對頭冤家,你寫了信來,我為什麼不收?”惜時道:“並不是說你不收,因為你不答複,我盡管地寫信去,等於是你沒有收到一樣了。”行素道:“有話你就當麵對我說就是了,又何必多費一道手續,更寫什麼信?”惜時口裏吸了一口氣,同了行素望著,現出那躊躇的樣子來,笑道:“當麵說嗎……”於是伸著手,又搔了一搔頭發。行素皺了眉道:“這種不成問題的事,不必再說了,怪膩的。”說畢,她一人擠著出去了。
惜時看她那樣子,是不怎樣討厭的,然則繼續地寫信,縱然她不回信,也不會出什麼問題的了。於是立刻就將她的筆記簿子拿來,在最後的幾頁空白上,用鉛筆寫起來。
一會兒,接著上課,行素坐在她的位子,見筆記簿子在惜時麵前,隻當不知,並不索還。惜時也不知道上的是什麼課?隻管一個人低了頭拚命去寫信,不知不覺之間,這一堂課就完了。自己這一封信,卻還沒有寫完,那信裏最精彩的一段是:
總之,我的心事,千言萬語,也寫不盡,隻有一句話,我對於你是極端崇拜的,除你以外,這世界上,恐怕沒有我再看得重些的人了。以前我覺得世上的人,不過是一種機械,隻是吃喝睡穿,把日子混過去而已,自認識了你以後,我覺得宇宙處處可愛,人生也絕不是吃喝睡穿而已的了。你有這樣大的魔力,簡直改變了我的人生觀了,我怎地不欽佩!
這一段文字,並不是立刻想到,前天晚上撕去的兩張信稿,已經有了這意思在內,現在重新寫來,就更覺得周密一點。所以寫到這一段的時候,筆墨飛舞,那字體寫得更大些,也就更可以令人注意,可說也是良工心苦了。
行素是個聰明孩子,在昨天那一封信送來的時,就是不看,已經知道惜時有一番求情的話,可是看了信之後,見他還是那樣輕描淡寫,已出乎意料之外了。這時惜時又把這筆記本子,連課不上,寫了一封長信來,你想她又如何不明所以。因笑道:“你這樣寫信,我有點不大讚成!”惜時倒嚇了一跳,站起來問道:“這是你給我的答複嗎?”行素搖著頭笑道:“你別亂扯,這算什麼答複。我是說上課的時間寫信,未免不經濟。”惜時笑道:“原來完全是好意。我倒大吃一驚!本來這種辦法不對,但是我因為要急於寫給你,就顧不得許多了。從明天起,我接受你的忠告,以後不在課堂上寫信了。”行素笑著將筆記本子向懷裏一搶道:“把人家的本子,塗得這樣!一之為甚,你倒還想再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