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大會無遮眾生顛倒 名園有約一客徘徊(1 / 3)

卻說惜時低頭一看,見隔座有一樣可注意的東西,就連忙在椅靠上撿了起來,原來是一條花綢手絹,這手絹雖不知道米錦華有意留下的?或者無意留下的?然而這在惜時,是個絕大的機會。自己在電影上,常看見男女無法接近,便是借著拾手絹談話。撿到這一條手絹,且不要藏起,正可以將手絹保存好,打聽得米錦華住在哪裏,把這手絹親自送了去,她既是培大之花,自然知道她的很多。大可以到學校注冊科去調查一下。

這樣想著,大有道理,於是把自己一條新手絹打開,卻把這條半舊的手絹包裹著藏在懷裏。這算合了他的計劃,已經把這無可奈何的一夜,消磨過去了。立刻回寓睡覺,次日起來,首先到郵政局去,發了那封掛號信,然後到學校注冊科,去和那主任說:“撿到了一包講義,上麵署名米錦華,不知道這是哪係的學生?”主任笑說:“你真是個新來的學生,連米錦華這樣一個人,你都不會知道,她是音樂係的女生,住在女生寄宿舍裏,你有什麼東西?放在我這裏,我和你轉交過去就是。”惜時道:“我不知道她是哪係的學生,東西沒有帶來。”說著這話,他馬上就走。

他的目的,本來打算見教務主任,改進音樂係。現在來不及辦這件事,馬上跑回家,把身上的藍布大褂脫下,換了一套西服,梳攏了一會頭發,然後就向對麵女寄宿舍來。這培本大學的校規,女寄宿舍,是不許男生含糊進去的,縱然有什麼事要進去,得先征求舍監的同意。惜時早打聽清楚了這一種校規。因之,到了門房,首先便是拜訪舍監。凡是男女講交際的同學,都討厭女舍監的,也絕對沒有人會去先拜訪她。這女舍監聽門房說有男生來見她,覺得這男生,總是懂禮的,因之便出來接見。

惜時先鞠著半個躬,說是“來得冒失一點”,表示了歉意,然後再說“在學校裏撿到了密斯米的一件東西,特意來送還,不知道可能親自交給她。”舍監一想,這學生如此謙恭,當然是個良善的學生。而且先見了我再說這話,不見得有什麼作用,再說他要親自將東西交給本人,也許是不能讓第三者知道的。便道:“黃君既是有東西送還她,自然得交本人,是更為妥當。請你到接待室裏去等著,我讓聽差去請密斯米出來。”惜時連答應兩聲是,就到接待室來等著。

恰是這機會極好,這接待室裏,並沒有第二個人。自己坐在椅子上,兩隻眼睛,就如閃電一般,老早的從玻璃窗子上射將出去。不多一會,一陣皮鞋響聲,由遠而近,惜時知道是她來了,趕快正襟危坐。隻見門簾一掀,米錦華走將進來,惜時便向她深深一鞠躬。米錦華一見,就認得他,也就點了點頭,問:“貴姓?”惜時掏出一張名片,笑著一彎腰,然後遞過去,米錦華看了一看,便笑道:“這個名字很熟!我在哪裏看見過。”惜時道:“既是同學,彼此的名字,自然很容易知道。譬如密斯米的名字,大概是同學,沒有不知道的!”

米錦華聽到人家恭維她,不由得嫣然一笑。因道:“其實我也沒有什麼特長,隻可以說是大家好奇心重罷了。但不知黃君特意前來,有什麼事要指教。”惜時見人家如此鄭重其事地說出來,自己不過是來送還人家一條手絹子而已,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,躊躇了一會,微笑道:“事情並不重大,但是我覺得有來一趟之必要。昨晚在電影院,我本來認得密斯米,因為沒有人介紹,不敢冒昧來說話。密斯米去後,我在椅子上撿到一條手絹,我想這種手絹,也許密斯米是不願落到旁人手上去的,所以我特意送了來。”說著,在身上掏出手絹包,將自己的手絹打開,取出米錦華的手絹來,雙手捧著,呈了過去。

米錦華見是這樣沒要緊的一件事,忍不住一笑。但是果然笑出來,又太對人家不住,因此也隻裝出難為情的樣子,把頭低了一低,手裏接著手絹,就向他微微一鞠躬,說了一聲:“謝謝!”惜時道:“這手絹是密斯米的,沒有錯嗎?”米錦華立刻就大方了,指著旁邊的椅子道:“為了這一點事,還要黃君來跑一趟,我很不過意。請坐吧!”惜時真不料她還有讓座的意思,以為送了手絹,就該走了的,便點了個頭,坐下去。米錦華也在對麵椅子上坐下了。

惜時先笑道:“我見了密斯米之後,立刻我想起了一件事,又該和您道歉了。”錦華道:“你太客氣!什麼事呢?”惜時道:“密斯米應當記得這回考進學校來的時候,有一個冒失的人,踏了您一腳。”錦華微偏著頭,想了一想,微笑道:“是有這樣一件事?但是我自己都忘記了。黃君還提它做什麼?”惜時道:“唯其是密斯米不計較,我心裏越發不安。”錦華笑道:“不敢當!不敢當!現在我們說明了,黃君可不要再抱什麼不安了。”惜時道:“若是密斯米不覺我冒昧的話,我……很……願……高攀一點,和密斯米做個朋友……”他說到最後這一句,低得像蚊子哼叫的聲音一般,連自己是否聽到,卻是一個疑問。可是錦華是個聰明絕頂的人,雖然不能夠字字聽得清楚,然而他的意思,卻完全明了地笑起來道:“這怎麼能加上高攀兩個字,既是同學,也就無疑是朋友了。黃君在哪一係?我很少見。”惜時說:“我在文學係,但是學文學,不是我本來的誌願,我正在這裏盤算,要改入音樂係哩!”錦華笑道:“我們音樂係,現在正感到人少,黃君要加入,我們是非常歡迎的。”惜時道:“這樣說,隨便就可以加入的嗎?這也就省得我去費什麼運動了。”錦華笑道:“什麼?黃君還打算運動加入音樂係嗎?何必看得那樣鄭重。”

惜時也覺得自己這話,有點露馬腳。便道:“並不是我怎樣鄭重其事,因為這次學校裏的紀念會,太熱烈了,引起了我一種興趣。再說我也是喜歡音樂的人。”錦華笑道:“既是如此,為什麼黃君在進學校的時候,不進音樂係呢?”惜時道:“是的,是……是的,我起始是有點失計了,好在現時還來得及。”說到這裏,也隻是嘻嘻一笑,他無可說了,錦華也無可說了。

惜時看她到了這樣涼天,還隻穿了一件紫葡萄花紋的綢夾袍,衣襟袖子,都短短的。袖子短,將一大截手臂,露在外麵,衣襟短呢?她一彎腿坐著,直縮到膝蓋以上去。於是她就將下擺扯了一扯,扯得把膝蓋遮住,接著把腿縮了一縮,在她一縮之間,臉上微露出一點羞慚之色,看去嫵媚極了。

由這一看,想到了她的玉腿,更由她的玉腿,想起了跳舞。便道:“這次紀念大會,不是還有密斯米一場跳舞嗎?”錦華笑道:“是有這麼一場,而且新劇裏麵,還有我一個角色呢!我希望黃君將來多多給我捧場。”惜時笑道:“那是一定。其實像密斯米這樣的藝術,已經登峰造極,見了沒有不說好的,也用不著我來捧場呢!”

錦華覺得彼此的談話,漸近於無味。於是站起身來,牽扯著自己的衣服,主人站起來了,客人不能不站起來,因之惜時隻好站起來告辭。在這時候,兩人對麵立著,錦華卻一點也不躊躇,伸出手來,要給惜時握別。

惜時萬萬料不到有此一著的,猛然間看見人家一伸手,還不知命意何在。對人家的手,看著呆了一會,猛然省悟,這才連忙伸出手來,捉住那柔軟細滑的玉手,握了一握,同時也就半鞠著躬,說了一聲:“再會!”走出接待室來,錦華還站在院子裏點點頭,作個恕不遠送的表示。

惜時這一陣喜歡,簡直無可形容。由女寄宿舍直回家去,心裏想著:米女士待我,不能不算是特別優遇。一個初見麵的朋友,居然就命我握手,而且我說要和她做朋友的時候,我自己都覺得有點聽不清楚,她就說著同學本是朋友,一點也不躊躇。如此看起來,自己就常和她通信,也不要緊的。因為既不便無故常去找人,又不願友誼略淡一點,隻有這個法子,常常通信,維係情感了。

這樣想著,到了第二日,便寫了一封信,送將過去。好在那寄宿舍門上,有個投信的箱子,那裏總是受之而不辭地。這信去了以後,一直有兩天,也沒有得著錦華的回信,心裏倒有些疑惑,大概是自己所為,有點躐等了,不免埋怨自己情急,把好事弄糟了。但是他所猜的,卻完全不對。

正在他這樣自怨自艾的時候,他在樓上,卻聽到後樓窗下,有嬉笑之聲,趕緊開了窗戶一看,隻見米錦華和那個密斯高,站在院子裏談天,她一聽頭上的樓窗,開著咿啞有聲,抬頭一看,見是惜時,便笑著點了一點頭道:“原來黃君住在這裏!”惜時大喜,笑著點頭道:“是的。我為了上課便利起見,最近搬到這裏來住的。”錦華笑著哦了一聲,似乎了解之意。然而密斯高,她雖然也是一望,但是立刻掉過頭去,對錦華說:“屋裏坐!”已經進屋去了。

惜時全副的精神,都在錦華一人身上,密斯高滿意不滿意,卻並沒有去理會。心想:今天是她先招呼,然則我的信,她看見了無疑,而且不以為怪,默然受之無疑。在樓窗下站了一會,便不由得計劃到進一步去辦,這進一步辦的事,最好是能邀她談一談,藉此做個小東,但是要表示這個意思,又不能不寫信,他想著就不肯猶豫,立刻到書桌上寫起信來,好在玫瑰色的信箋,滴著香精的墨水,以及精印愛情之神的小洋式信封,都預備好了的。提起筆來,就是一封充分帶著美感的信成功了。

惜時將信寫好了,拿著躺在床上念了一遍,覺得還妥當,便封起來了。凡是男子對於女子初戀的信,都好寫,無非冠冕堂皇,討論些學問,甚至於主義或思想,愛說的都可以說一點。然後再說那女子的才學,是如何可佩,是生平所遇到唯一的人才。她性情活潑,善交際,就誇她打破女子一切弱點,站在潮流的前麵。她性情靜默,不大出風頭,就說人欲橫流,青年思想正處危機,難得有她這樣不隨流俗的女子。誇獎完了,然後說自己如何苦悶,沒有一個知音者,甚至可以說要自殺。然而遇了她,鼓起了自己不少的勇氣,問她可不可以予以指教。最後說,生平不會撒謊,這信出於至誠,請她不要等閑視之,總要給一個答複,於是這信就完成了。

惜時對於這種信,已經有了相當的研究,現在寫起來,自然是駕輕就熟,預料錦華接了這封信,縱然不回信,也是默然接受,不會怎樣生氣的。於是高興了一番,估量著錦華已經回家去了,馬上走到對門,將這封信扔在對門信箱子裏去。這一封信去了,惜時又眼巴巴地望著兩天,依然不見回信,這也隻好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