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陰流水般地過去,幾天的工夫,實在經不得消磨,不知不覺,已經到了培本大學開十周年紀念大會的時候,惜時新做的一套西裝,已經在西服莊催得拿了回來,由襯衣以至領帶,今天全換了一個新。他打聽得清楚,新戲和跳舞在什麼地方,老早地就到前排去占了一個位置,無論如何,也不走開。
新戲上了場,錦華在這裏麵,並沒有充什麼緊要角色,倒也罷了。等到跳舞上場,這可把全場的空氣都緊張了!本來跳舞這件事,也是一種神秘的藝術。幾個人指手畫腳地鬧一陣子,也說不出什麼好處,尤其是男子,設若你身上光著脊梁,下身的衣服,短平腿縫,不用說抬高腿來,在大庭廣眾之中跳舞,就讓平常是這個樣子,遇到了異性,至少也罵一句你短命死的。然而現在換了女子,大家就都以為是藝術,是曲線美,同是一樣的人,何以男子赤身露體是野蠻,女子赤身露體便是藝術?這除了用女人就是藝術來解釋而外,不能再有充足的理由。米錦華是培大之花,她的臉子,大家都看熟了,隻是她身上肉體之美如何?卻隻在各人理想中去胡猜,所以她的跳舞,是全體同學所注意的一件事。這會場上的人,在秩序單上看到跳舞要上場以後,大家就提起了精神,眼睜睜地望著舞台上。
先是幾個附中的女生,演了一出歌舞劇,歌舞劇下場之後,這就該米女士上場了。她上身隻穿了一件綠紗的坎肩,不但兩隻手臂,完全在外麵,就是胸前背後的肌膚,也隱隱約約可見,下麵兩條腿,那是不必說,完全光著在外麵,僅僅是腰以下,圍了一幅一尺長短的裙子,稍微掩蓋了一點,真個把全副人體美,都暴露出來了。她一走出來,也不知是什麼緣故?所有在場的人,就像發了狂,劈劈啪啪,鼓起掌來。她似乎為著這掌聲,鼓動了心房,一到台中心,便轉著那黑白分明,撩人心意的眼珠,兩頰上,同時也泛出一層笑意。看了她那全身豔美的樣子,又是一臉的媚笑,這就不再看跳舞,已經令人心蕩神移了。
及至她開始跳舞以後,她偏是常常平伸著兩臂,和高抬著兩腿,誰也會想到,遠看是如粉團玉琢,若是近看呢?惜時是早拜倒在石榴裙下的。加之最近幾日,又曾有片麵的愛戀,他眼中所見的錦華,除了美而外,還有其他的感想在內,因之人家鼓掌,人家發笑,他全不學樣,隻是把他一雙眼珠,當作吸鐵石一般,把米錦華的芳容,一齊由眼珠中攝到腦筋裏去。
米錦華一出台,她的眼光四散,自然,台前幾個人,會首先看到。她見惜時斜靠了椅背,目定口呆,隻昂著頭望了台上,隻看他這一副神氣,可以知道他讓自己吸引深了。心想這是個呆子。她如此想,就不覺一笑。在台底下的人,隻知道台上人笑了,台上人是對誰笑?為了什麼笑?如何能知道。所以大家見她一笑,又是轟雷一般的鼓起掌來,有的人輕輕地道:“裙子那樣短,不知道裏麵穿了褲子沒有?”有的人又眯了雙眼,隻看她綠紗坎肩之中,和兩臂伸直時的脅下,有的見她身子一扭,雖不致像聽戲一般,大聲叫好,然而不吐不快,卻低低地對隔座的人道:“嘿!真好真好!”及至橫立在台中心,頭向後仰,把肚子挺了起來,表演那腰上的功夫,台下的人,就手腳一齊鼓動。腳雖不能鼓掌,然而可以在地上踏著響。因之這種熱鬧的成績,是駕乎任何場遊藝以上的了。
惜時是側著身子坐的,肩膀比椅靠還要低些,他隻管向台上看著,就顧不了身後。他看得久了,仿佛覺得肩上,有點涼浸浸地,連忙回頭一看,隻見學校裏一個老職員,兩手抱了他坐的椅靠,伸出頭來,隻管微微地張了嘴,望著台上,口角裏的涎沫,便如大雨中的簷溜一般,一直向下流將出來,那涎沫不偏不倚,一齊流在惜時的肩上。惜時大怒,立刻瞪了他一眼,指著肩上,輕輕地喝道:“你看這是怎麼樣了?”那人這才知道髒了人家新西裝,笑著拱了拱手道:“對不住!對不住!”
惜時有心要和他辦交涉,然而這台上的妙舞,卻是稍縱即逝的,也隻好忍耐著,再瞪他一眼,回轉頭來,那台上的錦華把各種舞法都舞完了,然後卻走到台口,做個驚鴻落地的姿勢,突然向台上側著身子臥倒,把一雙胳膊撐在地上,托住了自己的頭,雙目如電似的,注視著台下。在她這一躍之間,別的不說,那綠綢坎肩,罩在胸前的一塊隆然突起兩塊。在惜時這樣坐在前排的人,靠得如此之近,看得非常清楚。好像顫顫巍巍地,將外麵的坎肩,都讓顫動了。在惜時前後坐著的人,他們的目力,不會比惜時怎樣壞。
惜時看見了,他們也就都看見了,一齊都鼓掌。有些人,為著看得更清楚一點,就一直走上前,挨著台沿向錦華身上看來,不過米錦華一個人的跳舞,總不會過久的,她跳舞完了,站到台口上,左手牽了短裙子一小角,右手彎過來比著胸,然後由懷裏向外翻著,朝台下做個手式,連著身子微欠,向下蹲了一蹲,這就好像表示她對大眾表示歉意!而且也是把她胸裏一點好感,如西洋人拋吻一般,現在來拋給大眾。這種表示,本來在台上的人,是照例文章,絕不能認為是對誰而發,然而台底下這些人,隻要錦華如此一個手勢,個個都如此想,好像就是對他而發似的。凡是有了這種感想的人,少不得都要鼓起掌來。
這一陣掌聲,比平常不同,拍了又拍,簡直沒有個停止的時候。台上的幕,已經垂下。為了這種不斷的掌聲,於是二次掀開,錦華出來,又舞了一個短式的舞,才重複閉幕。可是看的人,哪裏知足,又鼓起掌來,這次錦華不肯再演,讓大家鼓掌去。大家的意思,都是如此。惜時一人,自是加倍地顛倒!這以下有什麼遊藝,都不要看了,一人擠了出去,就在遊藝場後台出來的要道上等著。
後台進出的人,卻也連續不斷,一人獨在這裏站著,又怕人家疑心,因之踱來踱去,好像是散步似的。他等了許久,並不見米錦華出來。心想,難道她早就回去了?但是不能,因為她舞罷入場,自己怕失了這個機會,並不曾有片刻的耽誤,已經到這裏來了的。她卸裝不能如此之快的,我總得在這裏等著。他一人徘徊著,忽然想到了看電影,在那電影裏,有以女伶做主角的時候,便常看到有一種捧角的呆子,也是在後台門口,這樣的徘徊。在看電影的時候,常覺得那種男子無聊,但是輪到了自己頭上,就不以為怪了,第一個感覺如此,而電影上給予他的這種教訓,也就接一連二地上來,一想之後,心中大喜。恰是身後有人叫了一聲:“密斯脫黃!”回頭一看,米錦華滿臉的脂粉,還未洗掉,身上披了鬥篷,兩手抄著,把裏衣都遮住了,似乎裏麵,就是剛才演戲穿的一件粉紅衫子。
在平常看了這種樣子,也不會有什麼大印象到腦筋裏去,然而惜時是剛才從舞台下麵來的人,她在台上,那些姿勢,完全在腦筋裏留下了新影子。一看到她粉痕宛在,這就加倍被吸引了。既是她先打招呼的,自然絕對不必客氣,馬上取了帽子在手,一鞠躬笑道:“嗬呀!密斯米!你的表演實在好,我要恭賀你藝術大成功!”錦華笑道:“這就能算成功嗎?在場的都是些同學,恐怕是有心捧場罷!”她口裏說著,可走得很快,挺了胸脯子,的咯的咯,一路高跟鞋響,惜時也就緊緊在後跟隨。笑道:“密斯米!我有一封信……”說著頓了一頓,要看看她的態度如何。她對這句話,卻不感到什麼,依然抬起腳來走。
惜時料著她是不會生氣的了,便笑道:“我那封信,大概密斯米是看見的了。我那話,不怎麼討厭嗎?”錦華停了腳,站著向後看了一看,鼻子裏哼著笑道:“雖不討厭,可是也沒有什麼可歡喜的。”惜時見她並不以為怪,更高興起來,笑道:“密斯米馬上就回寄宿舍嗎?”錦華走著,又突然回轉身來笑問道:“不錯!我就回寄宿舍去。你何必要知道這件事,知道了又怎麼樣?”惜時笑道:“知道了也沒有別的,我打算買點東西,送到貴寓去慰勞慰勞。”錦華笑道:“那倒多謝了。”
惜時見她並無拒絕之意,心下大喜,等著她出了校門,自己也不再去糾纏,雇了一輛車,一直就上鮮花鋪子裏來,等著紮好兩個大花籃,自家帶回家去。到了家裏,趕著找了漂亮的信紙信封,寫了一封信夾在花枝上,就親自提著,送到對門寄宿舍門房裏去。中國人的習慣,向來沒有無故送花籃的。門房一見,便問道:“怎麼著?米小姐要結婚了嗎?”惜時笑道:“這個你可不必問,你送到米小姐屋裏去就是了。”門房自然不敢做主將東西拒絕,便將花籃捧了進去。
錦華見門房把花籃捧進來,而且花枝中間,還夾著一封粉紅色的洋信封,這不必問,就知道是黃惜時送來的了,便讓門房將花籃放下,取了那信來看。上寫道:“敬獻給我的富有藝術天才好友米錦華女士”下署:“你的忠實擁護者黃惜時。”錦華著到,不覺先是嫣然一笑,自言自語道:“這個討厭的孩子。”接著將信抽開來一看,信上寫道:
錦華學姊:
我早是崇拜你崇拜得五體投地的了。我不必說,你也知道我真是如此。今天我看看你的表演以後,我更覺得我崇拜你不是盲從,實在是為你的天才所陶醉,在我們這樣的中國社會,這樣煩悶的環境裏,每每想到辜負了青春,恨到了極點,我簡直要逃到深山去,永不見人了,然而我見了你以後,我發現我的錯誤了。朋友之間,有了你一個人,就可安慰了,您是個有天才的藝術家,有超人的見解,其不得到安慰而感煩悶,恐怕比我更甚!我雖二十四分不配安慰你,但是世界上果然有安慰你的法子,我是赴湯蹈火而不辭。女子們!都不免有點驕傲之色的,尤其是有點學問的女子。但是我幾次接見你,都感到你虛懷若穀。真有學者的態度,我真被你感化得無可言宣了。設若你不嫌冒昧的話,我願做你一個忠實的信徒。今天你這一番表演,我覺得太累了。雖然為藝術犧牲,在你是應有的態度,然而一千多同學們,他們隻知道鼓掌歡呼,一而再,再而三地,要你出來表演,卻不問表演人的辛苦。我雖要安慰你,又有沒安慰之法,想來想去,跑了十三家鮮花店,才買了這兩個鮮花籃來博你一笑。這本談不到安慰兩個字,我很願聊備杯酒,表示一點慰勞誠意。雖知道你絕不至於像那些驕傲女子不賞光,可又怕你過於客氣而不來,隻得先寫一封信,說明我這點誠意,我已在萬花春定了座,並且叫了一輛汽車,在寄宿舍門口等著。請你在家稍息一二小時,等不疲倦了,我再打電話來通知。我知道你不喜歡朋友們作什麼虛偽表示的,所以我這一封信,完全說的是實話。若是我理想中有天才的藝術家,猜得並沒有錯,那麼,我一點區區的誠意,你是不會拒絕的了。敬祝愉快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