惜時將錢借到手,膽子又大了許多。一回家,就接到錦華一封信,說是今天下午六點鍾,請他吃晚飯,無論如何,請他不要再搶著會賬,但是信上雖然如此說了,到了吃晚飯的時候,照著男子優待女子的辦法,依然還是惜時會了賬。好在惜時是真愛錦華,隻要她有情,無論花多少錢,那是全不在乎的。
惜時計算著日子,知道催款的那封信,已經到了家,就拍了一個電報回省,請親戚轉到家裏去,說是有急用,款子快快彙來。一麵又開了一筆賬,說是買外國書多少錢,買皮衣多少錢,吃補腦藥多少錢,由掛號信寄回家去。這樣子辦,不但將這一筆錢弄到手算事,以後依然可以繼續地向家裏要錢。他錢的問題,有了辦法,一連五日,就日日和錦華混在一處,親熱非常。學堂裏的功課,完全丟在腦後,五日之內,也不過上了三堂課而已。
到了第六日,錦華說是有事,這天不能相會,惜時想到缺課太多,應該到學校裏去點一點卯,若是學分不夠,弄得留了級,卻也麵子難看。於是無精打采地,慢慢走到學校裏來。當他剛進學校大門的時候,不遲不早,白行索坐了一輛人力車飛奔而來。她起初不曾留意到惜時,等到她一腳跨進學校大門的時候,這才看到惜時在麵前,便笑著點了點頭道:“久違了!”
惜時不見她倒也罷了。一見之後,覺得無故將她拋棄,實在對不住人,這要如何去安慰老朋友呢?百忙中無辭可措,隻得皺了眉,做出苦臉子來道:“我害了一場大病!你不知道嗎?”行素突然聽著這話,倒吃了一驚。問道:“你現在痊愈了嗎?我一點也不知道,那還得好好地休養呀!但是轉到音樂係去,為什麼也不向我通知一聲呢!”惜時道:“恰好那幾天你沒有上課,後來你上課了,我又病了,今天我就是特意來找你談談的。”行素道:“我天天上課,哪天也沒有間斷,這話有點不對嗎?”
惜時無話可說了,便現出很躊躇的樣子來,勉強笑了一笑。他不笑倒不要緊,他這樣一笑,行素反看出他的虛偽來了。也笑道:“也許是那幾天我上課來得晚一點,所以沒有會著你。”說著,她夾了書包,一直向前走,不理會惜時了。她心裏想著,惜時必然是要和她道歉的,一直地走著很快,讓惜時去追著。但是她走著,並沒聽到後麵的有跟隨腳步聲,分明是惜時不曾來。於是一蹲身子,扣著皮鞋的絲帶,在這一蹲身子的時候,趁勢低頭向後看了一看,果然惜時沒來,氣得一跺腳,一直上課堂了。講台上先生講著什麼,都沒有留心去聽。但是心裏想著,早兩天的謠言,似乎有點證實了,人家說他對於米錦華非常崇拜,不過米錦華是個時髦女郎,惜時有時過於老實一點,恐怕她不中意,或者是惜時有此夢想,特意改到音樂係去,好接近她罷了。不管如何,我要到那邊去看看,他們究竟親熱到什麼程度。於是停了下一堂課不上,裝著在學校裏散步,經過一個很大的校園,走到音樂係教室外去,遠遠地望到廊子台階上,有一男一女,靠了欄杆站著:那個男的,不是別人,就是惜時,女的穿白淡藍色的夾襖,外罩著白絲繩的短外衣,這不是米錦華是誰?她突然一見,幾乎暈了過去,待要上前彼此見著,卻不好意思,未免要衝突起來,若不上前,就此轉身,心中實有所未甘。衝上前去,至少也讓惜時心裏自己知道是說謊了。
於是低了頭,四麵盼望著,當了是在這裏散步,慢慢地走了上前,恰是惜時隻管和錦華說話,卻沒理會到有人走來,錦華雖是看見行素,同校女生很多,她怎能知道這個散步的女生,乃是情敵,因之她雖看見,還照常地和惜時說話。及至行素快走到麵前了,惜時一回頭,這才看清楚了,他一方麵覺得對不住行素,一方麵又怕錦華識破了機關,心裏很是焦急,想要和錦華站著遠一點,向後退了一步,可是錦華哪裏知道,她也就上前跟了一步,隻這猶豫的期間,行素已經走到廊子下來了,惜時要躲避,也躲避不了,隻得先和行素點了一下頭,然後笑道:“密斯白!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,這是密斯米!”行素已是走上前,和錦華點了一下頭道:“這是用不著介紹的,誰不認識培大之花呢。”錦華笑道:“那可不敢當,男同學和我開玩笑,女同學就不該跟著他們說呀!密斯白在哪一係?”惜時道:“原來是我們同係,的,所以我們很熟。”行素笑道:“其實用不著解釋,密斯米也知道的。”說畢,又笑起來了。錦華哪知道她笑的是什麼緣由,隻望了她一望,她也不再說多話,便走開了。
行素到了現在,才知道以往惜時對於自己的態度,完全不是誠意,自己理想上,以為得了個誌同道合的終身伴侶,完全是錯誤了。這個米錦華,自負為培大之花,我看不見得有了這樣榮譽的女子,和一個新同學,沒有多少天,就如此地親熱。那麼她身價也可想而知了。由此不止瞧不起男子,而且也瞧不起女子。她心裏如此想著,也不知是何緣故,就懶去上課,夾了一隻書包,就回到雙家親戚那裏去了。以前她曾接到兩封匿名信:一封信上,並沒有說什麼,隻畫了一支愛情之箭,射著一隻鳥,那隻鳥另追著一隻鳥去了。這一支愛情之箭的下麵,有一朵落花,花下注著白行素三個字。行素猜想著,那一隻鳥,一定是指著惜時另有所遇了。過了一天,又接著一封信,信上簡簡單單地寫了幾句話,無非說的是黃惜時別有所歡,已經不愛她了。她做了許多年的女學生,知道女學生無故收著男子的信,那是極平常的事,所以對於這兩封匿名信,也不怎樣去注意。現在親眼看到惜時和錦華在一處,這就把黃惜時的態度,完全證明了。不知道這兩封匿名信,是何人所寫,倒覺這個寫信的人,是很關切自己的了。
自己如此地想著,就在這一天,又接著了一封信,這封信寫得更詳細了,說是惜時現在丟了一切不管,終日追隨在米錦華的身後,男子見一個愛一個,這也算不了一回事,可是他追隨米錦華之後,要取信於她,就說他和白女士向來不認識,而且說了白女士許多不好的話,這種人,白女士還能認他做為朋友嗎?
行素接到這封信,明知含著挑撥的意味,但是一見之後,也不知是何緣故,便覺得心裏拴了一個大疙瘩。雖然把信扔下了,卻又撿起來,重新看了一看,越看心裏也越難過。心想,不要以為這封信裏的話靠不住,你看他在米錦華麵前,一介紹之後,就要表白一番和我認識的原因,這豈不是怕得罪了米錦華;既是怕得罪了她,當然是和她關係密切,和我疏遠。到了現在,男子們的心事,可以看透了。不但是見一個愛一個,而且是不愛一個,就糟蹋一個的。想到這裏,覺著無故受了男子的騙,又是可羞,又是可恨。這一天,也就懶去上學。就在雙家休息,說是病了。
她的表姐,雙玉佩,比她大兩歲,究竟見識就比她開闊些,這幾天見她皺眉不展,好像有一番心事,已經可怪。今天又見她不熱不冷,忽然稱病,更覺大有原因在內,便裝著要和她借一本書看,走到她屋子裏來,見她側臥在一張睡椅上,臉伏著枕了一隻手,一本書由椅子上落到地下,也不曾去留意。桌上擺了信封信箋,筆也架在硯池上,卻是不曾寫得一個字。
玉佩隨身也坐在睡椅上,掏過她一隻手來握著,問道:“你有什麼失意的事吧?你告訴我,我或者能和你解圍。”行素坐起來,用手緩緩理著自己的頭發,微笑道:“我有什麼失意的事!吃飯讀書,讀書吃飯,怎樣會失意起來!”玉佩微笑著搖了一搖頭道:“你還能瞞我嗎?這些事,所見所聞,我經過得多啦!大概是那位黃惜時先生,有什麼事得罪了你吧?”行素臉一板道:“你提他做什麼,我恨極了這種人了。”玉佩笑著一拍她的肩膀道:“怎麼樣?我猜中了你的心事不是。你說,他是怎樣地對不住你。”行素道:“你不必問,我心裏煩極了,我不願說這種無聊的話。”玉佩笑道:“男子們都是這樣的,你不能太遷就了他,總給他一個不即不離的態度,然後你要怎樣驅使他都可以。設若他進一步,你近一步,他覺得沒有什麼困難,就吸引他不住了。惜時遇著別人來引誘他,就會讓別人吸引去了。”行素道:“憑你這樣說,我們女子還有一點人格嗎?”玉佩笑道:“這無所謂人格不人格,男子們利用他的金錢地位來玩弄女子,女子也就可以用手段去玩弄男子,彼此對玩,有什麼不可以。他是怎樣的玩弄你?你告訴我,我可以和你想個法子去報複他。”
行素用手輕輕在她背上捶了一下,笑道:“你真不是一個好人,兜了一個大圈子,原來是要話裏套話呢!你別來麻煩我,讓我好好地睡一覺吧!”說著又枕了手,睡下去了。玉佩笑著道:“你不對我說不行!我胳肢你。”說著,手向行素脅下一伸,還不曾碰到她的衣服,她吱喲了一聲,身子一扭,由睡椅上滾將下來。玉佩道:“一個人怕胳肢,也要怕得有個分寸,沒有看到聽了一句話,就會向地下一滾的。”行素坐在地板上,笑著站立不起來,對玉佩道:“我真怕這個!你別來,要不,我就惱了。”二人正在糾纏不清,老媽子卻送了一封信來交給她,她站著接信一看,又是那個寫匿名信的人的筆跡。她想著,又不知道裏麵送著什麼不好的消息來了,看呢?還是不看呢?她拿信在手上,這樣猶豫著。玉佩道:“情人請罪的信來了,讓你看吧!”說著,連忙走出房去。行素也沒有心留她,拿著信呆立了許久。忽然一跺腳,一點頭,把信撕開了,這一看之下,果然又是一個不好的消息,讓她更傷心了。信上寫著什麼,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