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回所說的那一封信,內容正被行素所猜中,又是報告惡消息的。行素拿著信,先匆匆地看了一遍,心裏已是難過了好幾陣。接著仔細將信內的內容一看,這信上把惜時最近的行動,說了一個詳詳細細,第一天和米錦華遊哪裏,第二天和米錦華在哪裏吃飯看電影,都說得像耳聞目見一般。行素將信看了兩遍,卻有些疑惑起來。男女戀愛行動,當然都是秘密的,這個寫匿名信的人,他何以知道得這樣清楚?由這一點看去,這人一定是故意捏造謠言,從中來破壞的,他既可以寫匿名信來給我,竭力說惜時的壞話,當然也可以寫信給惜時,竭力說我的壞話。惜時對我這樣淡淡地,恐怕也是和我一樣,中了人家的離間計了。如此一想,好像恍然大悟。這就不能不和惜時直接談一談,看看是不是彼此誤會了。若果然是誤會,隻要開誠布公,大家承認過去的不是,那麼,就可言歸於好了。不過自己除惜時而外,絕對沒有第二個男友。惜時雖然聽人家的話,這疑心也無從而起,他誤會我是哪一點?我還不知道,又何從而解釋。
一人在屋子裏躊躇了一會,也想不出一個辦法來。雙玉佩在門外道:“白!怎麼樣?是道歉賠罪的信嗎?”行素說:“別胡說了!我正為難呢,你進來坐坐,我有話告訴你。”玉佩笑著進來,坐在行素對麵椅子上,眼睛斜望著行素手上拿的那封信。因笑道:“拿著的那封信,能讓我看一看嗎?你若是能將那封信給我看看,我或者可以和你出一點主意。”行素道:“你胡猜得全不是那回事!這信也沒有什麼不能公開的,你隻管拿去看罷。”說著,將信封和信紙,一齊向玉佩懷裏一拋。
玉佩從頭到尾看完,笑道:“這是人家用的離間計呀!不知道是誰,要和你們演三角戀愛了。”行素紅了臉道:“你別瞎說!你應該知道我,我不是那樣亂七八糟。結交朋友的。”玉佩道:“雖然你沒有演三角戀愛的意思,可是你怎能禁止旁人加入?這個人自然是很崇拜你的,同時,也是極恨黃先生的。這隻有一個法子,查出這個寫匿名信的是誰,然後你正正堂,堂,去和他辦一番交涉。看他怎樣地答複,假設他是一個很知趣的人,他竭力地要辯護不曾寫信,從此以後,他知道你意誌很堅定,是不受挑撥的,那麼,他就不再寫信了。反過來說,他是個不知趣的人,再要寫信來,他也要有一句說一句,不敢瞎說了。”
行素笑道:“你這個主意,固然不錯,但是我到什麼地方去找出這個寫匿名信的人來?你這話不是白說了麼?”玉佩笑道:“我的話,好像是沒有頭腦,但是這個寫匿名信的人,他有所求於你,自然就會讓你知道他是誰的。再不然,你就直接去問黃先生,有人寫信給他沒有,他說是有,你和他解釋一番,自然就沒事了。”行素道:“他若說是沒有呢?”玉佩道:“那就更好,他並不曾聽了你的什麼謠言,你不更是一個幹淨人嗎?”
行素向沙發椅上一躺,閉了眼睛,定神想了一想,接著又搖了一搖頭,看她那情形,竟是說辦法不妥當。玉佩道:“唉!一個人總是不要談愛情的好,你是個無愁女郎,大可以放寬一百二十四分的心,安安穩穩去讀書,現在你為了愛情,鬧得神魂顛倒,笑哭不是,這都是愛情的賜予呀!”行素道:“你不要看輕了我,我是不像平常那些女子一樣的,從今以後,我要把天下的男子,都看成毒蛇猛獸!無論什麼人,都不和他往來了,我就是這樣說的,你信不信?”接著,長長地歎了一口氣。
玉佩笑道:“你不要說什麼了!隻憑你這一口長氣,已經是墮入了二十四層魔網。”說著,走了上前,拍著她的肩膀道:“我告訴你,人心都是一樣,哪個也不能說那一句話,把愛情丟得開開地,可是起初對於一個男子鍾情的時候,總要慎之又慎,一涉情網,再要想退後,那就遲了。這位黃先生,以前對於你那種熱戀,你這樣一個很少研究愛情哲學的,也難怪會迷惑起來,記得有一次,那樣大的風,跑到我們家來,刮得人像個黑人一樣,他又沒什麼要緊的事,不過是要來看看你,和你談談話而已。隻那一點,一個情竇剛開的女子……”行素將兩隻腳在沙發上亂蹬,口裏連道:“胡說胡說!”她這樣地說著話時,已經在身上掏出了一塊手絹,將臉來蓋著。玉佩笑道:“好好地念書罷!不要胡思亂想了。我讓你一個人躺著想想,不來打攪你!”說畢,她笑著走了。
行素一人在屋子裏,想想從前惜時的態度,覺得真是體貼周到,怎怪自己為他所動?這時固然恨極了惜時,但是心裏雖然是恨他,果然能夠把他辦到回心轉意,戰勝了米錦華,也出了一口氣。而且惜時這種人,在學生裏麵,性情是極好,學問也有個上中等,麵貌更不在六十分以下,能把他奪回來,他有點小過失,也就可以把他饒恕了。這樣想來,自己一味高抬著身份,不去和惜時接近,這一著棋可走錯了。試想:若不和他見麵,怎樣可以解釋誤會?不能解釋誤會,彼此永久是站在不相投之地位上了。不過怎樣去和他接近,卻是一層困難。若在學校裏去找他,彼此隔著係,老不容易見麵,就是見著麵,在許多的同學當麵,也不便怎樣去遷就他。要不然,便是到他住的寓所裏去,然而他已經說過,讓我過些時再去,倘若真的去了,他閉門不納起來,那更讓麵子上擱不下去。
自己揣測了一會子,這隻有一個法子,記得他借了我的一本文學概論,寫信給他,請他把書送回來,他若是自己把書親自送來,那個時候,趁便就可以和他談談,看他意思如何。這樣想著,覺得辦法很妥當。在家裏便預先寫好了一封信,上學的時候,將這封信放在號房裏,讓號房去轉交,她所以不由郵政局裏寄到惜時私寓裏去者,正因為這樣寄出去,可以迅速一點。但是信固然寄出去了,結果,卻更讓她難過,原來惜時並沒有自己將書送來,隻是將書打好了一包,派人拿了一封信送來的。信上說:
行素先生:以前所借你的書,共有十三本,現在打疊一包,全數奉璧。有兩冊,因濺有墨點,不便退回,所以另買兩冊新的賠償,這或者不如尊意,要原書退還,請原諒!
黃惜時謹白
行素第一行看到,便心裏大不舒服。彼此通信,親愛的,哥哥,妹妹,都幾乎用過了,現在突然改稱恭恭敬敬的先生二字,連女士兩字都不曾用,這是何意呢?分明是把彼此的關係,看著疏而又疏了。這也罷了,怎麼一下子,把所借了我的書,都退回來了。這種情形,分明絕交的意味了,絕交就絕交,沒有什麼關係,不過和他要書,是自己主動的,好像我交情先斷,連幾本書都不願放在那裏了!其實我之所以要書,正是找一個接近的機會,並不是疏遠他,他把書送了來,完全猜到反麵去了。以前決裂,還在心中,現在決裂,形容到表麵,那豈不是由我生造出來的誤會?由解釋誤會而生出誤會,我不能不聲明了。想到這裏就馬上寫了一封信給惜時。那信上說:
惜時:難道你真和我惱了嗎?想著我們由家鄉同車到北京,由路人變成了朋友,是何等地高興,你對我所說的話,我一句一句,都依然記著,仿佛有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,擺在白雲影裏,我們憑著一個美的目標,一步步向那裏走去。我極佩服你待人誠懇,你所說的話,我雖不能句句容納,然而你對於我的話,總是極端相信的。我不知道你是看出了我什麼短處呢?也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,得罪了你呢?很奇怪的,你忽然和我疏遠了。有些同學說,你所以改進音樂係,就是為躲開著我。這話我想不見得,若果然不錯,你未免因噎廢食了!假使你必定要躲開我而後快,由我改變了學業的旨趣,那讓我多麼惶恐!既是如此,係鈴解鈴,還是讓我退學,不更好嗎?但是我決不相信他們那種話,所以我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友誼。我因為要看一看文學概論,像以前無事不說的態度,便和你要,不料這又惹起了你疑心,將所借的書,完全送回給我,而且將有了墨點的書,還買新的來賠償,你這種對我“一介不以取諸人”的態度,形容我們的交情,平凡到了二十四分,我們還說什麼氣味相照呢?以往我們那一番親密,真不解我是從何而生?這真成了那句俗話,‘既有今日,何必當初’了。雖然,這或者是我的錯誤,我想或不是所預料的那種情形,我希望你不要客氣,指出我是哪裏得罪了你?我也願意“過則勿憚改”!敬祝你愉快。
白行素謹啟
這一封信寫完,自己念了一遍,覺得並不切實,縱然寄了出去,也是一番閑話,待要重寫一信,然而心裏紛亂得很,卻不知道要從何處寫起?真寫了出來,也許比這封信還要浮泛一點,更無意思了。將這一封信放在桌上,兩隻手互相抱著,靠了椅子背,斜斜地對信紙望著,發了一會子呆。用手將桌子輕輕一拍,歎了一口氣道:“就是它吧!至多也不過是翻臉,事到如今,就讓他翻臉罷,難道交這樣一個朋友,還有什麼問題不成?”她如此想著,立刻找了一個信封,將信發了。
當時原很有一番氣憤,以為在字裏行間,和惜時表示一點,也讓他知道我是不可侮辱的;及至信發出去了,一人揣想著信裏所寫的句子,未免有點過火,自己原是想和惜時言歸於好的,若是照著這封信的態度而論,一定是更加決裂!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,寫信的本意,無非是聯和,不料筆一寫到白紙,竟然會不由原來的意思,亂寫出許多憤懣不平的話來,把原來的意思推翻了。不過信已經是寄出去了,追悔也是無益,且看惜時這一回執著什麼態度?若是他真正地不曾忘了我,我這一封信解釋誤會的一部分,他總能明白,隻要他能明白這一點,其餘的事都是附帶的,沒有什麼不能了解。男子們犯起醋缸來,隻要不是真的,馬上一解誤會,就可以向女子來道歉,不像女子,一時轉不過圈來。還得做作一番,看他如何?若是他明後天有信來,什麼都不成問題了。自己心裏這樣想著,仿佛又寬慰了一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