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天絕對沒有上課的意思,一來是心裏亂得很,二來也怕到學校裏去,遇著了他,也是一陣難為情。彼此若是因一封信和解了,倒沒有什麼關係,若是為這封信更加決裂了,那就不便見麵了。她如此地想著,所以靜靜地在家中等候。
到了次日上午八點鍾,她正躊躇著,今天還是上學呢,還是不上學呢?就在這時,雙家的老媽子,拿了一封信進來了,將信接到手,信麵上的下款,便有“黃緘”兩個字,這筆跡也非常像惜時的,不必猜,他已經明白是誤會,寫信來道歉了。心裏這一陣歡喜,卻是比得著一樣別的東西,更要快活。連忙拆開信來一看,倒有點出於意料以外,隻是一張洋文橫格紙,草草地寫了幾行,而且是自來水筆寫的。不過這也可以疑心是他忙的緣故,少寫幾句,隻要意思到了,也無關係。可是看了幾行,臉上顏色,突然變紅又變白。將信看完,兩行淚珠,竟不明由何而至,人向椅上一坐下去,頭枕著胳膊哭將起來。手裏拿的信,隻管抖顫,還不曾放下呢!
雙玉佩見她昨天一天不自在,今天未知如何,老早地就來看她,一走到窗子外,就聽到屋子裏有嚶嚶啜泣之聲,很以為怪,這一早,就有誰來招惱了她。及至走進房來,見行素依然枕了頭哭著,不肯抬頭,自然是哭得很厲害了,這也不必去驚動她,將她手上的信抽了過來,從頭一看,那信上寫的是:
行素女士:來信讀過了,幹嗎發這麼大的脾氣呢,交朋友意氣相投,就親密些,意氣不投,就疏遠些,無所謂特別與平凡,也無所謂今日與當初,天下無百年不散的筵席,慢說以前,咱們不見得怎樣特別要好,就算特別要好,水流花謝,一了就百了。匆匆不及詳言,請原諒!祝你進步!
黃惜時上言
看這封信,的確是惜時寫的。信裏的意思,分明表示是絕交了,這也怪不得行素要哭。因將信向桌上一放,啪的一聲用銅尺壓著,微歎了一口氣道:“我看你這人,癡得有些過分了。我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。一個女子要交男朋友,算得了什麼?他不理我,我還真不屑於理他呢!把信一撕得了,你的眼淚那樣不值錢,這樣地哭做什麼?”行素抬起頭,掏出一塊手絹擦著眼淚道:“我並不是哭這個,我難道還怕丟了這樣一個不相幹的朋友嗎!我是為著受了人家的委屈,我有些不……服。”說到這裏,一個不字,沒有痛快地說出來,又嗚嗚咽咽哭起來了。玉佩道:“你們過去的事,我不十分清楚,你這樣傷心,莫非……”她覺問得突然一點,也忍住了說不出來。
行素將眼淚擦幹了,正色道:“我不是說別的事受了委屈,不過我以前十分相信他,因之人家說我和他感情不錯,我也承認了。現在決裂到這種程度,把從前的賬簿一翻,麵子上多麼難為情。”玉佩笑道:“你這個麵子,真是想不開,現在男女愛情角逐場中,正也和政局不平一樣,今日要好,明日可以翻臉,今日翻了臉,明天還是可以言歸於好的。朋友絕交也罷,情侶失戀也罷,這也並不是你一個人的事,為什麼急得這樣!”
行素垂著淚道:“雖然是這樣說,可是我們站在女子的立場上說,受了人家這樣的委屈,也是可恥的事呀!”玉佩笑道:“越說越不對了,你受了人家的委屈,難道哭一回,就不委屈了嗎?這就不是個辦法,最好是想個法子,讓他也受點委屈。教他嚐嚐這苦味。要不,雲過天空地把這事丟過去,隻當沒有這個朋友,豈不幹淨。你若老是哭,那是叫自己委屈上再加委屈,委屈死了,也是白委屈,你把我的話,仔細想上一想看。”
行素突然跳著站起來道:“你這句話不錯的,我就照著你的話去辦。我不哭了!我不哭了!”說畢,她就站了起來,拿涼的手巾,擦抹了臉上的眼淚,在書桌抽屜裏,匆匆忙忙地,撿起了書和講義,用兩根皮帶子一束,同時找了一支自來水筆,向衣襟上一插。玉佩道:“怎麼著?你忽然又想起來要上學嗎?”行素道:“那自然,我犯不上為了這不相幹的事,耽誤了我的學業。”
玉佩笑著向前,握了她一隻手道:“我這幾句話,不過是和你開開玩笑的,你可不要因為我鼓勵一番,你真跑到學校裏,和那人爭吵起來,我倒成了挑撥是非的政客了。”行素道:“昨天我已經耽誤了一天了,今天我再耽誤一天,我千裏迢迢,跑到北京來,為的是什麼?為的是讀書呢?為的是談戀愛呢?”玉佩道:“你也把戀愛兩個字說出來了。你……”
當她說這句話時,行素夾著書包,已經走到老遠去了。她出了大門,一點也不考量,坐了車子,一直就向培本大學來。進了學校,立刻就覺心裏有些慌亂不定,心想,假使我馬上見著黃惜時,打算怎麼辦呢?我若不睬他,也許他不睬我,我要報複,也無從報複,就算我找話和他說,他依然是不理,我又怎麼辦呢?這樣看來,第一步讓我看見他,我就沒有辦法。有了,我就借著收到他那封信為由,用兩句俏皮話,挑引他一下子,他決不能板著麵孔,對我一個字不提吧!固然,他總要說兩句話,然而他也照樣和我說兩句俏皮話,我又怎麼辦?我還能和他大吵特吵一頓不成。反過來,他也並不用俏皮話來回駁我,隻說兩句話敷衍我,他就走開,又奈何他?豈不是表示女子們無聊,故意去逗引男子嗎?無論理我不理我,我先招呼他,那總是不妥當的了!然而不如此,恐怕他未必先理我,從此以後,算是無形絕交,我要報複他,也就不可能了。
自己隻管是這樣地胡思亂想,腳也就移步向前走,猛然間覺得有一樣東西,擋住了去路,抬頭一看,原來是一堵高牆。這一堵高牆,是本校風雨操場的後方,在本校的校址中,是最後的一個所在了。由大門口到這裏,要經過許多教室,大禮堂,學生休息室,校園,操場,絕不覺得當時都走過了,仿佛是飛到這裏來的一般,這要讓別人知道,豈不要說我是發了瘋了嗎?心裏一陣惶恐,周圍看了看,所幸還沒有一個人看到,連忙轉著身,向回路走。
她走了幾步,遇到一個女同學了,女同學笑著問道:“密斯白!上課了,你到這後頭來做什麼?”行素一時哪說得出是為什麼到這裏來的,望著她笑道:“我丟了一樣東西,來找找。”女同學道:“你的東西,怎麼會丟到這地方來呢?”行素笑道:“是啊!我的東西,怎麼會丟到這地方來,我也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。密斯何!你怎麼又會到這裏來的?”她微笑道:“我倒是找東西。”說著,她匆匆地走了,行素倒有點好奇心,看她究竟是為什麼跑向這裏的,及至她趕到一簇矮樹邊,矮樹下走出一個男同學,笑嘻嘻地迎著她。
行素歎了一口氣,不知不覺一人說起來道:“天下的女子,沒有一個是不中男子圈套的。”於是垂著頭,一人靜悄悄地,走到禮堂去上課。把要向惜時謀報複的心事,暫時丟開了。然而出於她意料以外的,就是從這天起,並不看到黃惜時的影蹤。有兩次裝了散步,走到音樂係那邊去,那位培大之花米錦華女士,倒看見了她,卻不見有惜時。
直到第五日,偶然聽到男同學說話,說是黃惜時病了,那兩個男同學是在走廊上散步,這樣無意閑談說出來的,自己並不認得他兩人,要突然去問他二人,痕跡顯然,未免有點不好意思。因之他們在走廊上走,自己就在走廊下走,有意無意之間,跟隨著他們後方,聽他們說的是些什麼?有一個人道:“他害的什麼病?你知道嗎?”一個笑著搖了頭道:“這個病不光是形式上的病,也許還有一些精神上的關係。”一個問道:“是什麼精神上的病呢?”那個又答道:“反正是脫離不了女人。”行素聽到女人這兩個字,身子不免微微向後一退,那兩個男生,並沒有注意到有人在身邊監察,一路說著話,走開過去了。
行素呆呆地站了一陣,心想這是什麼緣由,他既對我不滿意,怎麼又為我病了?他的病,決不能認為是為米錦華而病,因為米錦華天天和他在一處,隻有讓他更加愉快,沒有轉而生病之理。現在他若是為了女人生病,一定為的是我,這真是一件不可解釋的事情。既是和我斷絕交往,又何以為著我生病,莫不是這裏麵還有別的文章?我並沒有知道。既是如此,還隻有我親自去見他,看他說些什麼?好在他是病了,我去探他的病去,這不能算是去遷就他。無論男女,一個人對著朋友危難的時候,總應當忘了一切,去幫助人家。那麼,自己還是直率一點,去看他的病吧!無論他對我是什麼態度,好在我是盡我自己的心。這樣想著,她也無心上課了,夾了書包,就到惜時的寓所裏來。
她一拍大門,卻是一個女學生走了出來,行素也不明是何緣故,心裏突然一驚,向後退了一步,那學生望了她一望,問道:“找誰?”行素隻得點了點頭,微笑道:“有個黃惜時黃先生!他是住在這裏嗎?”那女生對著行素渾身上下看了一陣,似乎有些省悟的樣子,點了一點頭道:“不錯!他就住在這樓上,可是生了病,搬到醫院裏去了。”行素道:“哦!病是這樣重,你知道他是住在哪個醫院裏嗎?”那女子道:“是高等醫院,二等第二十四號房間。”行素點頭說了一聲“謝謝!”就向高等醫院來。但是她心裏,卻十分詫異,她如何會知道如此清楚?不過這時要去探惜時的病,就無暇去過問這些細末緣由,坐了車,直向高等醫院來,這醫院是外國大夫私人開的,來探病的人,倒並不費什麼手續,查明了病人住的房間,直接就可以向裏麵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