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素走到房門外邊,正好有個女看護,由裏麵走出來。行索退後一步,向她招了一招手,低聲問道:“請問,這裏有個姓黃的病人嗎?”女看護對她打量了一番。笑道:“你姓米嗎?”行素心中一動,點了點頭。女看護道:“這個病人,他天天叫著密斯米呢!但是他昏迷的時候這樣子說,清醒過來,他又否認,所以我們也沒法子去找您,現在醒著,你可以進去看看。”行素聽了這話,二十四分地難過。這樣看來,人家說他為著女人病了,是為著另一個女人,於自己可沒關係,不過既是到這地方來了,總不能不看病人就走開,因之悄悄地推著門,走了進去。
隻見靠著窗戶,直擺了一張小鐵床,鐵床上一白如雪,惜時擁了被高高地睡在床上,正注視著窗外的日影,好像有點不耐煩的樣子。當推門的時候,他以為是女看護進來了,並沒有去注意,這時他猛然一回頭,看到了行素,倒吃了一驚,啊了一聲。
行素見他那瘦削的麵孔,白得沒有一點血色,一頭的亂頭發,都是蓬散著,見人未笑,先露了牙齒,在這種種方麵,都覺他十分可憐。在這一刹那間,對於惜時以前過去的事,自然會忘了一個幹淨。便走到床麵前,低聲向他道:“我剛才在學校裏上課,才聽說你病了,你怎麼會突然得這樣一個病呢?”惜時唉了一聲道:“這無非是吃了壞東西。”行素道:“大夫沒有說是什麼病嗎?”惜時躊躇了一會兒道:“大夫說的是外國病名,我聽了也是不懂,不過到了醫院裏來以後,聽著大夫的指揮,已是不要緊了,多謝你抽了工夫來看我,請坐坐。”說著,他就用手指了床麵前一張方凳子,讓她坐下。
行素見他不分界限,感情顯然是好得多,心裏更又痛快一點。於是含笑點了一點頭,在那方凳子上坐下。因笑道:“大夫沒有說,禁止別人來探病嗎?”惜時道:“倒不禁止,但是也並沒有人來看我病的。”行素道:“哪個送你進醫院的呢?”惜時道:“不過是兩個男同學。”行素道:“以後還有誰來看過你的病嗎?”惜時哼著道:“不過是一個同鄉。”行素哦了一聲,沉默了許久,然後問道:“除了同鄉,至好的朋友,也沒有來看望你的病嗎?”惜時對於這句話,似乎有十分難為情的樣子,哼著,輕輕道了“沒有”兩個字。
行素背轉身去,兩手扶了膝蓋,將衣襟上的灰,吹了兩下,然後問道:“密斯……米!她,她沒有來過嗎?”惜時道:“她,她……或者不知道我病了。”行素道:“你是常和她見麵的,何至於你病了,她會不知道呢?”惜時歎了一口氣,把頭別轉去了。這一聲歎氣,雖沒有歎出來,然而行素那時一回頭,正看到他那種極不快活的神氣,就更知道這裏有緊要關鍵在內了。心裏一明白,這時就用不了再問,看見旁邊茶幾上,有一個玻璃壺和玻璃杯子,就起身倒了一杯白開水,舉了送到他麵前,低聲笑問道:“你要喝一點嗎?”惜時點點頭,她就將這杯開水,送到惜時嘴邊,讓他就在她手上喝了。
又坐談了一會,外國大夫來了,看見行素在這裏,便對她說:“病人還不能多談話,看病的人,還是各自少說兩句的好。”行素是個有新知識的人,當然極尊重醫生的話,因之和惜時點了點頭,就走開了。
出得醫院來,覺得空氣都格外地新鮮,呼吸非常靈爽。坐了車子,回到雙家,見了雙玉佩,微笑著點了點頭,玉佩心裏很奇怪,她出門的時候懊喪得如喪考妣一般,怎麼回家的時候,就是這樣歡喜,莫非她和黃惜時言歸於好了?因之隨著她進房笑問道:“行素!你見著黃惜時嗎?我想你恨他恨極了,他對你賠了許多不是,你都沒有理會他的。”行素笑道:“拿我開什麼窮心。”玉佩道:“咦,這就很奇怪了,你出去,的時候,不是和我討論過黃惜時的事嗎?我猜你到學校裏去的時候,一定會……”行素道:“不必說了,他病了,在醫院憔悴得不成樣子了。”玉佩道:“你到醫院裏去看他來的嗎?他害的是什麼病?”行素笑道:“我沒有去看他,我不知道。”玉佩道:“你還瞞著我哩!自己都說出來了,看到他憔悴得不成樣子呢!”
行素笑著向椅子上坐下來,瞟了玉佩一眼道:“我也不知道什麼緣故,聽到同學說他病了,我就覺得什麼仇恨都沒有了,非看他一下不可。”玉佩笑道:“怎麼樣?我就知道你去看了他,大概你去看他,他對你感情還算不錯。”行素笑道:“那自然,我好意去看他,他還能給我顏色看不成?不過你說他對我感情不錯這句話,還談不到,他夢裏頭還念著那位培大之花哩!”玉佩道:“既是如此,你還去看他做什麼?”行素道:“人總是感情動物,他現時在病中,我隻以同學的資格,可憐著他去看看,等到他的病好了,還是各幹各的,管他心裏念著誰呢?”玉佩點著頭,歎了一口氣道:“噯!天下的女子,都是癡心的喲!”說著這話,昂著頭,微微地搖著去了。
行素固然知道玉佩這話,是很沉痛的話,然而自己的心,已經讓惜時那可憐而又可親的樣子,完全融化了,再要強硬著和他鬥氣,已覺是不可能。噯!這也隻好將曹孟德一句話反過來說:“寧可人負我罷!”行素前兩天是恨著惜時,沒有心思念書,到了今天,卻又為了惜時的病,以及他病裏的態度,逗引著自己去掛念。也是沒有心思念書,自己在家裏徘徊了一天。
到了次日,一早去上學,一進學校門,就見米錦華打扮得像花蝴蝶子似的,隨了幾個男女同學一同出來,看她這種樣子,決不掛念到黃惜時的病。惜時在醫院裏害病,口裏還念著她,她還是這個樣子,那麼,玉佩說天下的女子,都是癡心的,這也不見得。惜時在醫院裏,今天少不得還要念上幾多遍,又算是空勞眷念了。心裏想著,這向裏麵走的兩條大腿,不覺慢慢地邁不開步,以至於停止。心想:“昨天和他見麵,話不曾說得痛快,就分開手了,今天我何不再去看看他?他昨天見我,已經是那樣感激不可言喻了。今天又去看他,比那種置之不聞不問的人,總要好個十倍;他對我的態度,就應當更好了。”
想到了這裏,她一點也不猶豫,馬上轉身向外走,坐了車子,一直就向醫院裏來,當她走到病室門外的時候,見房門是緊緊閉著的,究竟不過是朋友關係,不便推門便進,隻得照著外國人的辦法,在門上先敲了一陣,裏麵很隨便地問了一聲:“誰?”行素答應了一個“我”字。裏麵道:“密斯米!請進來罷!”行素手扶了門上的門鈕,本來隻一推,人就可以擠了進去,但是聽了這句話,猶如冷水兜頭澆了下來一樣。一個女子被男子遺棄了,又去冒充情人,這女子的身份,豈不是完全喪失。想到了這,就呆住了,那門像千斤閘一般,哪裏推得動!惜時聽到有人敲門,不見進來,就問道:“密斯米!請進來呀!”行素聽到他戰抖的聲浪,知道他病體不見得好,再不進去,可就讓他急了,隻得將門推著側了身子進去,一麵微聲答道:“是我,不是密斯米。”惜時在床上微微昂著頭,向外一看,見是行素,很是難為情。點點頭道:“勞駕!今天你又來了。我原不知道密斯米要來,因為她昨天托朋友帶了一個口信給我,說她這時會來的。”行素在床對麵一張椅子上坐下,將腳打著地板做聲,臉上露出微笑,似乎是很自在的樣子。問道:“這帶口信的人是同學嗎?”惜時點點頭,行素道:“也許你聽錯了!因為我由學校裏出來的時候,還看到密斯米穿了很漂亮的衣服,和好幾個同學出去玩哩!”惜時道:“都是些什麼人,密斯白認識嗎?”行素道:“我不認識,不過有女的也有男的。”惜時聽說,默默不做聲了許久。
行素道:“不過你一定要她來看你的話,我可以和你傳一個信。”惜時依舊默默然,不曾說什麼。行素道:“同學的感情既然不錯,有了病來看看,也不要緊。”惜時道:“要人家來看病,人家不來,多難為情,人家來了,求得來的,也沒有什麼意思,朋友還是老朋友好!密斯白!你說是不是?”行素低了頭不答複。停一停道:“大夫說了,請你少說話,我在這裏靜坐一會,不要說什麼罷!”惜時聽說,望了她又點點頭,他在這點頭之間,眼珠很誠懇地望著行素,這裏麵有無限的思想在內:覺悟、懊悔、親愛,都可以表示出來。行素心裏想著,我並沒有離間他和米錦華的意思,我隻是實話實說,既是他因此轉心向著我,我自然是接受,但是米錦華決不能說是我有意挑撥的。心裏如此想著,也沒做聲。
過了一會,大夫進來了,見行素很沉靜地坐在這裏,對她點點頭微笑道:“這樣就好,看病的人,都是如此,我們也不拒絕了。”大夫看完了病,接著行素便要走。惜時道:“你若是沒有事,就再坐一會兒!”行素道:“事是有點,不過你要怕寂寞,我多坐一會兒,也不要緊。”。惜時道:“我謝謝你!”將兩手抱著拳,拱了一拱。行素見他這樣地挽留,心中十分歡喜。原想站起身來要待走了,又坐下了。但是當她剛剛坐下去時,忽聽得外麵有人道:“黃惜時就是這間病室嗎?”接著,房門有人敲了兩下,行素起身,將門向裏一帶,看見那個探病的人,卻吃了一驚,這人是誰?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