邱九思出得妓院來,心裏想著公寓裏催賬,催得很厲害,我這筆錢,不送到公寓賬房去,難道倒送給桂香手上去不成?這樣想著,立刻轉了念頭,雇著人力車直回公寓。
隻走到院子裏,便聽到隔壁屋子裏,稀裏嘩啦一陣麻雀牌的聲音,先叫一聲:“茶房開門!”自己且不進房,卻向打牌的屋子裏走來,隻見屋子裏一張四方桌子,一麵靠了床,屋子中間和屋子角落裏,有兩個白泥爐子,煤火添得正旺,爐子邊擱了開水壺,白汽亂竄,屋子裏的空氣,隻感到悶熱與蒸鬱。卓新民上身脫得幹幹淨淨,隻穿著絨汗衫,外罩了一件毛繩短坎肩,一隻腳架在旁邊的凳子上,在那裏打牌。其餘同桌幾位打牌的,也都是公寓裏同居的。卓新民口裏帶唱帶說道:“白板,那一日,樓上梳妝鏡,樓下來了沈雁材,他在樓下……八索,對。啊喲老邱回來了,滿麵都是笑容,今天有什麼稱心的事?”邱九思道:“你贏了嗎?”卓新民道:“找不著那班混世蟲,回公寓來了。憋得難受,七拚八湊,找了四個人,我們是半塊錢進花園,我早進去了,現在是打光桌子,你來兩牌嗎?”邱九思道:“我倦了,要睡覺去了。”一麵說著話,一麵走回房去了。
卓新民在這邊坐著,卻聽到他在那旁說:“茶房!你把五塊錢送到賬房裏去,給我找回一塊零錢來!”茶房答應去了。過了一回子,隻聽到當的一聲響,隔壁屋子裏,有洋錢敲打聲。心想:怪不得老邱今天回來,很是快活,原來在小黃手上,弄到了一筆款子呢。如此想著,趕快將牌打完,便跑到邱九思屋子裏來。他正要展被睡覺,一見之下,便笑道:“我明白,我剛才說話,讓你聽到了,你以為我發了財,打算來打抽風呢?是也不是?老邱中了發財票了,還是怎麼著!”卓新民道:“你何必頂頭就此攔了回去,有錢是你的,我還能動手搶你的嗎?”說著,在旁邊一張藤椅上坐下。
那椅子上正放有一件大衣,坐得倒很是舒服。左腿架在右腿上,一顛一動,一隻腳在地下拍板,口裏唱道:“有了銀子,這病就好了,我救你的急,救你的貧,救你的婚姻……”邱九思連連搖著手道:“別鬧!別鬧!有話我們倒可以商量商量。”卓新民道:“商量什麼?我窮死了。你若是弄了款子到手,分十塊八塊給我,讓我過一過難關,行是不行呢?”邱九思道:“你以為真弄到小黃一筆大款子嗎?那家夥手雖是鬆,可是也精明到一萬分,除非趁他高興,借個三塊兩塊的,他有一百八十的,隻肯在女朋友麵上花,他肯借給我們嗎?”卓新民笑道:“這總也算是肥豬拱門,你和那白女士去信,不過是想和他搗亂,倒不料把他的事情破壞之後,他會逛起窯子來,這沒有別的什麼好處,至少可以讓我們多喝兩回酒。”邱九思笑道:“我倒不是想揩他的油,這小子從前搭架子得太厲害,現在他要求教於我了,我落得叫窯姐兒把他迷住,從中取樂。”卓新民道:“你真沒有借著他的錢嗎?”邱九思道:“你不信,明天你開口和他借一借錢看,你看他是怎樣子說法。”卓新民聽他如此說,也就相信了。
到了次日,他們這一班朋友,有的也去上課,有的也因課外的事出去了。邱九思卻找了一本言情小說《狂戀》,躺在屋子裏看。卓新民早就注意到他的行動,見他不曾出門,也就在家裏坐著不走。吃過午飯以後,果然黃惜時來了,隔壁屋子裏,就說笑著鬧成了一片,卓新民無論如何,忍耐不了住,就一推門走了進來,笑道:“老黃!你好!整夜地取樂,你都不帶我們一個,今天非請我不可,都是朋友,何必分個厚薄呢?”惜時無甚可說的了,點點頭說,“我一定請!我一定請!”卓新民笑道:“你是少不得要洗澡的,那麼,就請我洗澡罷!”
惜時半側了身子坐著,把目光也偏過去,正想避開他的話鋒,一見邱九思桌子上擺的一本書,封麵上畫著一個赤裸裸的女人,標著《狂戀》兩個字的書名。就笑道:“這樣不分晝夜地籌劃著接近女人,還要狂戀嗎?”邱九思將書拿著,向惜時身上一拋,笑道:“你瞧瞧,這並不怎樣的渾,你要瞧渾的,畫也有,書也有,回頭洗完了澡……”卓新民搶著道:“這一件事,兄弟小小的在行,你愛哪一種的,由你去挑。”惜時笑道:“書罷了,我看過不少的種數,都惡劣不堪,沒有好的,倒是圖畫和相片,我很少見!”卓新民站立起來,一伸大拇指道:“包在我身上,全有,在家裏也悶得很,走罷!我們這就去。茶房!給我們雇三輛洋車,到東安市場。”他替惜時代發著命令,立刻自己走回房去,穿好了西服,趕到這邊來。笑道:“我們先去買書,然後洗澡。”邱九思道:“看你忙成這個樣子,倒好像十分用功,其實不相幹得很。”卓新民道:“古聖人雲:男女飲食,人之大欲存焉。”惜時笑道:“這也是做夢想不到的事,古聖人也有被密斯脫卓利用的時候。”卓新民道:“有話留到洗澡堂子裏去閑談天罷!車子雇好了,人家在門口等著呢!邱九思也是一疊連聲地催著走,三個人如同搶寶一般,高高興興地走出門來,坐上車子,直向東安市場而來。”
邱卓二人隻管向前走著,並不過問車錢,惜時也覺這是小事,不必介懷,就替他二人代付了。進了市場門之後,卓新民首先就奔煙卷攤子,他在買煙,黃邱二人自然是在他身後站著。他將煙拿到手上,才回過頭來笑道:“哪位身上帶有零錢,請借給我一塊。”邱九思道:“我也沒有帶零錢呢!”黃惜時總是用慣了錢的人,身上有錢不能僵在這裏,置之不理,隻得掏出一塊錢來,交給了卓新民。他付給了煙攤子,找了零錢,他也不客氣,就向自己袋裏一揣,也不說什麼,在頭裏引路。
到了賣書的市場裏,卓新民走進一家書店裏,見一個夥計正在理架子上的書,便走向前靠近了他笑問道:“有什麼新出的好書嗎?”那夥計偏著頭向他打量一番,料著是個大學生,便笑道:“沒有新的東西。”卓新民道:“你別這個樣子,我們老主顧,難道你不認得我嗎?”旁邊走過來一位年紀大些的店夥,點著頭笑道:“哦!卓先生!好久不見。”卓新民道:“我們買書來了,有新的沒有?”大店夥見店裏另有幾個買書的,都不曾注意這一邊,便低聲道:“到了一套相思譜,帶圖畫的,好是真好,價錢可不公道。”卓新民道:“你就料著我們出不起大價錢嗎?拿來瞧瞧。”大店夥笑道:“櫃上還沒有,請你到局子裏看去!”黃惜時在身後聽著,倒不覺一退,信口問道:“局子?”卓新民笑道:“局子!不是警察局,是他們堆貨的貨棧,不能公開賣的書籍圖畫,都可以到那裏去交易。”惜時笑道:“倒真嚇我一跳,我也想著,沒有這個道理呢!”大店夥對小店夥微點著頭道:“把這幾位先生引到局子裏去看看。”小店夥向三人一招,便在前引路。
一行四人出了市場,穿過大街,走進一個小胡同,在那小胡同底,有家民房大門,小店夥先走進去,回頭向三人招手道:“就是這裏,請進來吧!”三人跟了他走,曲曲折折,轉了兩個院子,所有那些院子的房屋門口,都貼有紙條,某號堆棧,某號存貨處,全是些做生意買賣的人家,當然,是很規矩的,自也猜不出這裏麵有什麼隱秘。
那個小店夥,將身子一踅,踅到小院子裏一個拐彎地方去,這裏有個小風門,門框上垂著一塊小黑鐵片,他扭著扭著好幾次,才把房門拉將開來,大家走了進去,隻見地上桌上架子上,都堆的是書本,那屋子裏隻剩有一把靠背椅和一把藤椅是空著的,藤椅上躺著一個人正迷糊了過去,聽到門聲一響,口裏先說了一聲找誰?然後猛然一驚地跳了起來,一看是自己家裏夥計,帶著三位主顧進來了,便笑臉相迎道:“請進來!請進來!”
這屋子裏本來就堆得實實在在地,再進來四個人,這屋子裏簡直沒有一點空隙。小店夥道:“這幾位先生,是來買相思譜的,給人家找一套出來罷!”那個夥計聽說,於是在書堆裏找出一部,遞到惜時手上o他接過來一看,封麵上兩個赤條條的人體畫,翻開書來,第一頁第一行目錄,便是脂粉香初入迷魂陣。以後的回目,都是比這更顯著明白的。四大厚本,裏麵夾了圖畫,都是香豔一方麵。那店夥笑道:“這是一本極好的書了,哪兒出版的書,也趕不上這個,你帶回瞧瞧!”惜時笑道:“帶回去瞧,要我多少錢呢?”店夥道:“您就給五塊錢得了,都是熟人,我們也不亂要錢,閑書少不得總是要看的,我和你多找幾部罷!”
小店夥道:“人家還要畫片呢!”那店夥道:“有有有!我來找找看罷。”說著話,就把一隻大木櫃子打了開來,由裏麵取出一大遝子畫片,兩手交給惜時,惜時一看,全是男女二人合照的相片,有中國人的,也有西洋人的,因笑道:“做生意買賣的人,隻要有利可圖,他總會想出一些新鮮法子來掙錢。”那店夥笑道:“你挑幾張罷!便宜算,你給一毛錢一張得了。”惜時搖了搖頭道:“那惡劣得很!”那店夥笑道:“您再要漂亮的,除非交際明星的相片。可是一個人的相。”卓新民道:“隻要有你就拿出來看看,那又何妨?”惜時道:“什麼叫交際明星,你倒解釋給我聽聽。”那店夥道:“這看什麼不明白?就是她在外麵滿結廣交,麵子上是男女交朋友,骨子裏可是……哈哈,不用說了,這相片後麵,都有她們的地點,你看了相片,願意和她交朋友,或者去信,或者親自去探訪,都成。這話可得說明:成本大,要五毛一張。”邱九思道:“你也太這個了,難道我們買你的東西,還會少給錢不成。”
那店夥聽他如此說,才由木箱子裏,拿出一個小白布包,解開布包來,果然是一遝相片,他笑嘻嘻地交給了惜時,眯了眼睛望著人道:“除非是你,不然,我可不胡亂拿出來,給人瞧的呢!”惜時拿到手,一張一張地翻著向下看,這些相片,大半都是青春少女的相片,很有幾位長得美麗的。正是這樣翻閱著,不料在這裏麵,競翻到一位極熟朋友的相,禁不住失聲叫了一聲:“哎呀!”邱卓二人見他如此,也很是疑惑,便追問起來。要知是何緣故,請閱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