桂香低頭吃那鴨肫,吃得正起勁,一抬頭,見惜時正注意對她望著,未免有點不好意思,就搭訕著拿了一塊鹹鴨肫送到惜時麵前,笑道:“你不吃一塊?”惜時正斜靠了床頭邊疊好的那個被堆,自有生以來,卻不曾在床上用手抓了菜吃,這可有些來不慣,因笑著搖搖手道:“不必客氣!我不大愛吃這個。”桂香本來就不大好意思的了,再又碰了人家一個釘子,更是不好意思,手上拿著的鴨肫肝,正沒有個做道理處忽然有個婦人進來。叫了一聲:“阿囡!”同時向邱九思打招呼,叫一聲:“邱先生。”桂香吃著東西,那樣很快活的樣子,立刻收起來了。那婦人板著臉皮,和她丟了一個眼色,桂香放下鴨肫,馬上跟著那婦人走了出去。
在屋子裏可以聽到窗子外,有一種輕輕地責罵聲。接著,啪的一聲,又像是有人被打了一掌。邱九思拉了惜時的手,低聲道:“這小家夥!今天又吃鍋貼了。”說著,將嘴向外一努。惜時道:“這是什麼用意?我不明白。”邱九思道:“她們隨時可以犯法,隨時可以挨打,也許是我們不曾來以前,她就犯了事。”
惜時還待問時,隻聽到窗子外輕輕地喝著道:“你還不滾進去!”於是桂香掀了簾子走了進來,隻看她臉上,還掛著兩行淚痕,眼睛眶兒有兩個紅印。她笑著向邱九思大腿上一坐,用手挽了他的頸脖子,嘴對他的耳朵,低著聲音,說了許多話。邱九思斜了眼珠,微笑著聽下去,聽完了他笑著道:“今天我還陪這位黃先生去畫到,時候來不及了。”桂香手扶了他的肩膀,身子隻管亂扭,鼻子裏哼著道:“不行!不行!我不。”
邱九思於是將她拉到火爐子邊,對了她的耳朵,說了許多話。最後他用手拍拍她的肩膀道:“好吧!就是這樣說,你可要相信我的話。”桂香望了他道:“你準不騙我嗎?”邱九思道:“當然不騙你!你的心事,我完全知道。”他說著話,又在身上一掏,掏出了一塊錢,當的第二聲響,扔在茶盤子裏。惜時在旁邊看,和他一算,所借的五塊錢,已經完全沒有的了。這時二等茶室裏的規矩,茶資隻要四毛錢,邱九思給了一塊錢,是給雙分,這是客人很看得起姑娘的表示。桂香聽了那洋錢一聲響,笑著向邱九思道:“這樣說,今天可是對不住你。”她一回頭,見惜時已站起來,連忙提了大衣在手,讓他來穿。點著頭道:“朋友,對不住!明天請過來。”惜時並不知道她有什麼事對不住,隻得點了頭,答應著道:“好!我明天一準來。”接著她又拿了大衣,讓邱九思去穿。他穿的是罩長袍子的大衣,桂香個兒既矮又小,將大衣領子提了,高高舉起,人提它不動,身子都晃動了幾晃,惜時看到,倒是老大不忍。
邱九思將大衣穿好,她又把帽子拿過來,輕輕地和他戴上,然後將身子貼住了他,再伸兩隻手抱了他的腰,笑道:“老邱!我的好哥哥,你明天來。”邱九思也伸兩手抱了她那張粉臉,低著頭,接連親了幾個吻。那桂香還怕邱九思不願意,手挽著他的手,一直送到大院子外來。恰是一口冷風,劈空而來,將人身上吹得一縮,桂香打了一個冷戰,笑著叫道:“明天來!我不送了。”她停住了腳,黃邱二人向外走。
惜時一回頭,隻見旁邊房間的門簾子一掀,兩個中年男子伸出頭來,桂香早是如餓虎撲羊的一般,撲到那兩個男子的身上,也是一伸兩隻手,抱住了一位男子的腰子,笑嘻嘻地很快活的樣子,又在表示著親熱呢!惜時看在眼裏,心裏可就想著,拿錢買的愛情,隻得博一個當麵痛快罷了。
如此想著,隻管低了頭走,邱九思一路之上,見了惜時隻管不做聲,便問什麼原因?惜時把他的感想告訴了,邱九思笑道:“拿錢買的愛情,不就是圖個當麵的痛快嗎?背後管她怎麼樣?就是恨得我們咬牙切齒,與我們又有什麼相幹!我抱定了一個宗旨,就是花錢不受氣,假使要受氣,我就不來往了。”
惜時道:“這個辦法很好,不過也有一層壞處,就是一輩子和女人接近,也不會得著一個真心人。”邱九思道:“要真心人做什麼?真心人還是能教你不吃而飽,還是能教你不衣而暖?你也有過真心朋友的了,結果是怎麼樣?不是使你更加傷心嗎?我看起來,倒是那個羞花,待你倒有三分真心,這並不是我瞎說,你看,以前你並沒有招呼她,她就很有意於你,到公寓裏去看了你兩三回,現在你初次上她的盤子,她就把你當個極熟的客,將你留下了,這決不是完全為圖你的錢吧!因為你花的錢,也不多似別個客人,並不能讓她在這一點上來注意你呀!”
惜時笑道:“我也不是小白臉,未必她還在另一方麵能愛著我。”邱九思笑道:“在我們這一群人之中,總要算你是有功架的了,也許她愛上了你的漂亮呀!”說著,嗬嗬一笑。惜時道:“大街之上,這樣大聲滿說,我可受不了。你引著我在滿胡同走,打算走到哪裏為終點?”邱九思道:“不要把他們找著嗎?”惜時站定了腳,想了一想,笑道:“人多了,鬧得厲害!不如還是我們兩個人去,倒可以斯斯文文,談上一陣子。”邱九思道:“嘿!真有你的勁兒。那麼,我們就先到羞花那裏去吧!”惜時微笑道:“倒不一定要先到那裏!”邱九思聽他的口音,分明是要先到那裏的了,也不再征求他的同意,一直就來找羞花。
走進屋子去,隻見她一人坐在桌子上抹骨牌,一見邱黃二人進來,將牌一推,笑著站起身來相迎。走到惜時麵前,和他脫大衣,一麵低著聲道:“怎麼到這時候才來?我真等久了。”惜時見她那種楚楚可憐的樣子,想到初次和羞花見麵的時候,她也是在抹骨牌,那個日子,雖然多少有點憐惜她,卻始終未曾有嫖娼的意思。不料到了現在,居然發生了關係。於是伸手一把捏住了羞花的手,做出一番親熱的樣子來。然而他手上所感覺的,並不是親熱,乃是冰涼。於是將她的手緊緊捍了一把,低聲笑道:“你不怕涼嗎?”羞花被他這樣一問,倒問出她的一番心事來,望了他一眼,又微微搖了一搖頭,在她這種表示的時候,邱九思自己,已經脫了大衣,自在一邊坐著,笑向惜時道:“瞧你們這股子勁兒,和我們又不同!”惜時歎了一口氣道:“不用說了,據我看來,一般都是可憐蟲!”說著,他已拉了羞花的手,同在床沿上坐下。
邱九思坐在她對麵,先向她笑了一回,然後架著兩腿搖擺起來,點點頭道:“你瞧我們這種做媒的人,不含糊吧!”羞花道:“得了,你可憐可憐我們這種人吧!黃先生不是說了,我們是可憐蟲嗎?”惜時笑道:“可憐蟲三個字,你也懂了。”羞花笑道:“喲!你別看不起人啦!當姑娘的,不過是骨頭賤一點,心眼兒不是和別人一樣嗎?我雖不認識字,話音總聽得出來,你說我是可憐蟲,這話倒是對的,你無論說我是可憐的牛,可憐的馬,那都不大像。無論一頭牛,一匹馬,若是見了人來宰它,它總會逃走的,唯有那小蟲子力量小,就是明明知道有人來要它的命,它也不會逃走的。像我們這種人,在刀口下過日子,稍微亂動一下,就有性命的危險,那還不是一個可憐蟲嗎?”邱九思低聲笑道:“你說得高興,隻管說下來,等到我們走了,回頭你又該受罪了。”
羞花一聽這話,身上不覺打了一個冷戰,馬上站了起來走到房門口,掀著門簾子向外看了一看,回轉頭來,向二人伸了一伸舌頭,握著邱九思的手道:“壞了壞了!我姆媽剛才由房門口過去。你們走了,我有罪受呢!”邱九思向惜時微笑道:“你聽見了沒有?你若是願意做個護蟲鈴,今天晚上你得保護她過這一難關!”惜時笑道:“今天晚上又……”邱九思道:“這並不是娛樂,是相好的客人對相好的姑娘,應盡的責任。要不然,你剛才所說的什麼可憐蟲,那是一句廢話。”惜時道:“你也有個可憐蟲,為什麼不去憐惜憐惜她呢?”邱九思跳起來道:“你這是明知故問了,剛才她和我辦了許多的交涉,你是親眼看見的,隻因為我今天出來得急,沒有預備經費,若是預備了經費,我還要你來勸我這種話嗎?你若是和我預備經費,我就和你一致行動,明天我準還你,你看我這話如何?”羞花道:“我知道你二位,都是大少爺,每人三四塊錢的事情,還值得這樣的商量,未免笑話了。”惜時本來是個好麵子的人,說他舍不得錢,他的麵上,立刻一紅,笑道:“不是那樣子說……”然而他也隻能辯白這一句話為止,望著邱九思就忍住了。
邱九思對著惜時耳朵邊道:“她今天生意好清淡!你不見我們來了的時候,她在屋子裏很無聊地抹骨牌嗎?”惜時耳朵聽著話,眼看羞花時,見她身上,也不過穿的是一件薄薄的花絨長旗袍,腿上雖然是長管褲子,然而她穿了平底單鞋和絲襪子,也是隱隱地露出肉來,心裏便想著,她這樣衣履,身上的溫度,恐怕不會怎樣的高?他似乎有一肚子苦水,趁此長夜,和她在枕上談談心,倒也是不錯。心裏隻如此一動,對於邱九思的話,就未曾駁回。
邱九思是何等樣人,又有什麼看不透的,便笑道:“就是這樣辦了。”惜時道:“明天星期一,我有幾堂要緊的課。”邱九思搖頭笑道:“讀書不忘戀愛,戀愛不忘讀書。”說著,將他拉到一邊,低低地道:“請你再借我五塊錢,明天一並奉還!”他一麵說,一麵背了羞花,伸著一隻巴掌到惜時麵前來,惜時覺得剛才借五塊錢給他,一轉眼就花光了,現在要借五塊,實在有點不願意,可是彼此玩得很投機,若是不答應人家,麵子上又有點過不去,隻好撇開一筆,向別的方麵說去。因笑說:“你真的打算到桂香那裏去嗎?”邱九思那隻巴掌依然伸著,不曾縮回,笑道:“那是當然!”說著,又將巴掌搖了幾搖。惜時不給錢,他簡直不肯將手縮回去,這叫惜時看看不能不掏錢了。隻得背了羞花拿了一張五元的鈔票,又交到他手上。他將手拱了一拱道:“勞駕得很!明天我一準奉還。”惜時見他很誠懇地又說了一回,也隻得敷衍一句道:“不要緊!”邱九思將鈔票向袋裏揣,回轉頭來眨了一眨眼,對羞花笑道:“明天再會!你多灌點米湯罷!”匆匆忙忙地穿了大衣,戴了帽子就向外走。惜時口裏說著我們一路走,卻並不起身。於是乎讓他一人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