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惜可憐蟲良朋勸罵 購相思譜學子逞能(1 / 3)

這一場熱鬧,惜時已覺得有些蕩氣回腸,現在朋友和羞花一做耳語,心中還有什麼不明了。搭訕著拿起桌子上的香煙,抽了一根在手,閑靠了椅子背,昂著頭就看那天花板,隻管微笑著出神。羞花站起身來,坐到惜時身邊,笑問道:“明天是禮拜幾?”惜時不明白她是什麼用意。便笑道:“我過日子過得有些糊塗了,今天究竟是禮拜幾?我也不知道。”羞花道:“今天是禮拜六,明天是禮拜日,你知道不知道?”邱九思即道:“原來如此,知道了又怎麼樣?”說了這話,眼睛可就望著羞花微笑。羞花笑道:“瞧什麼?是禮拜日,今天可以安安穩穩地睡覺,明天起晚一點,也沒有什麼關係。”鐵求新道:“老黃呀!你的運氣不錯呀!你和羞花是新交情,她就問你是禮拜幾,我們老朋友有的是,可就沒有人問我禮拜幾,這是怎麼一回事?”惜時笑道:“問一句禮拜幾,這有什麼關係?”鐵求新站起來一拍手道:“怎麼沒有關係,關係大著啦!”他說這話,全屋的人,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。

惜時讓大家笑得沒奈何,站起身來,就把衣鉤上掛的帽子,取了在手。羞花走上前一步,將帽子搶了過來,藏在身後,人隻向後退著。笑道:“忙什麼?忙什麼?”惜時笑道:“留著我一個人也不行,這裏還有許多朋友哩!”邱九思便道:“留著我們做什麼?我們走了才好呢,走罷!”羞花笑道:“你走也可以,帽子留在這裏,待一會兒,你再來拿就是了。”邱九思抬起兩手,高過額角,連拍著幾下道:“這個辦法最好,停一會子,我送老黃來取帽子就是了。”說著,幾個人一陣風似的,擁著出了院子。

娼門裏的時光,極是容易過,尤其是頭燈亮了以後,喝喝茶,抽抽煙,自然就去了不少的時間。他們在胡同裏轉了幾個圈圈,走了三家妓院,不覺就鬼混到了晚間一點鍾,於是大家才興盡言旋。邱九思道:“老黃不能就這樣回去,帽子還押在羞花那裏呢!”惜時笑道:“這件事,我就托你做全權代表,勞你的駕跑一趟。把我的帽子取回來吧!”邱九思搖著手帶擺頭道:“這個我辦不到。”惜時道:“你不去拿就算了,我犧牲那頂帽子。”邱九思道:“你果然那樣辦,不但是犧牲那頂帽子,恐怕還要犧牲許多朋友呢!”說著,一手挽,了惜時一隻手胳膊,拉了他就走。惜時道:“不要胡鬧!不要胡鬧!”口裏如此說著,人已被邱九思拉著手走了。

惜時對於娼女,本來無所可否,但是想起米錦華白行素那種女子,覺得與這種人接近,和那種人接近,又有什麼分別?與其花金錢,費心血,竭力用熱眼去看人家的冷臉,倒不如與娼女接近,較為自由,大爺今天有錢今天就來,今天沒有錢,今天就不來,而且花了錢,不但不必去伺候女性,還可以讓女性倒轉來伺候著我。什麼是愛情?男子不過是圖著肉欲,女子於肉欲之外,還圖著一層金錢。這幾個月來,受女性的壓迫,總算到了極點,現在恢複了自由,自當盡情快樂一陣子。加上羞花早與惜時認識,見他手上的錢既便利,人又年輕貌美,早想求他幫助,未得能夠,現在他既是個客人,如何可以輕易放過,因此竭力地去敷衍他,讓他高興。

當惜時到羞花那裏去過的第二日,一到下午六時,也不用人邀集,就到太平公寓來找邱九思。恰好他披了大衣,口裏喊著茶房關門,人正要向外走,惜時攔住道:“他們呢?怎麼隻你一個人在家裏?”邱九思道:“昨天沒有約會,今天是禮拜,吃過早飯,大家各跑了一個幹淨,到了現在,還不見一個人回來,我也等得不耐煩,正想出去,自己也不知道到哪裏去的好?你來得正是時候,我們一塊兒去遊玩吧!”說時,就一伸手挾了惜時一隻手胳膊,同向外麵走。惜時笑道:“我來有別的話和你說,你何必這樣的忙法。”邱九思道:“我們有什麼話說?有話說,我們要在一處混好幾個鍾頭,慢慢著有的說呢。吃了飯沒有?你今天得請請我,昨天我保你走馬上任,這一點功勞不小吧!”惜時笑道:“請你吃飯,沒有什麼關係,若是作為交換條件,那就不對。要到什麼地方去呢?”二人說著話,一路走出了公寓門口。

停在公寓門口的熟人力車,認得邱九思,拉起車把,迎了上前。笑嚷著道:“憶江南吧!”邱九思笑著點了一點頭,早有兩輛人力車子迎了上來,二人坐上,車夫就像很知道路徑一樣,一直就拉進了石頭胡同。這是故都頭二等妓院林立之處,不知道車夫何以拉到此處來。車子一停,放在一家飯館子門口,抬頭一看,正是憶江南。原來車夫老做公寓裏各位先生的生意,已經知道各位先生的嗜好了。

二人在這小飯館子裏吃過了飯,夥計打上手巾把子來,邱九思很忙地擦著手,望了惜時道:“還是先去看你的人兒哩?還是先去看老鐵這班人?”惜時拿了一根牙簽剔著牙齒,抬頭望了電燈出神,一麵笑道:“我是無所謂!”邱九思笑道:“這是有點考究的,那二等,與頭等有點不同。這個時候,正是生意興隆的時間,去了坐不了多久,索性等到十一二點鍾再去,愛坐到什麼時候,就坐到什麼時候。”惜時道:“假如人家有了客人呢?”邱九思笑道:“隻要你願意久坐的話,我倒可以先去通知一聲,這個時候,準來得及。”惜時笑道:“你這是什麼話?昨天……哈哈……今天又,不是辦法。”說時,夥計開上賬單來,當然是惜時給了錢。

邱九思站在一邊,眼光斜看著,見他在袋裏一掏,掏出一遝票子來,由裏麵抽出了一張,交給了夥計,他就伸手在袋裏也掏摸著,忽然啊喲一聲,惜時道:“你丟了什麼東西了嗎?”邱九思皺了眉道:“都是你催著我走,催得厲害,我匆匆地出來,沒有帶一個錢,現在要去開盤子是不可能的了,我得回去跑一趟才好。”惜時道:“這也有限的錢,我借給你得了。”邱九思道:“那也好,明天我一準還你,你有五元嗎?”惜時這時已覺得邱九思是個極好的朋友,朋友有通財之義,當然不容推諉,因之在身上拿出一張五元鈔票,很慷慨地就借給了邱九思。

他看也不看向衣袋裏一揣,就走上前拍著他的肩膀笑道:“走吧!先到我們那邊去看看,或者我今天還要走第二家,讓你多看一個人。”說著,挽了他一隻手臂,格外顯得殷勤。走出酒館子來,先到煙店裏換了那張五元鈔票,買了一盒上等的香煙抽著,經過一家小洋貨鋪,一塊錢買兩條素綢手絹,一塊二毛錢,買了一小瓶香水精,將兩條手絹都灑了香水,塞一條到惜時手裏道:“我送你一條!”惜時雖然也是善於揮霍的人,但是在債主當麵,就未曾這樣大方過。心想:“借來的錢,卻是如此浪用,若是自己的錢呢?那更要狂花一頓的了。真也怪事,他們這樣揮霍著,家裏寄來的學費,並不見比我多,何以總是不窮呢?”惜時心裏如此想著,那一隻手,始終被邱九思挽著,糊裏糊塗地跟著他走。不知不覺之間,已經走到一個妓院裏麵去。一個二十歲相近的妓女,穿了一件寶藍色人造絲的夾旗袍,光著兩隻手臂在外,兩條腿也是光禿禿的沒有褲子罩著,那稀薄的肉色絲襪子,簡直可以看出腿上的肉來,她雖然靠著穿夾衣服顯出她細條條的身段來,然而她兩隻瘦肩,隻管向上扛抬著,這也可以知道身上寒冷得可憐!她搶上前一步,抓著邱九思一隻手道:“老邱!今天什麼風把你刮來了,我打了好幾遍電話找你,總沒有找著呀!”一麵說著,一麵拖了邱九思一隻手,就向屋子裏跑。

惜時跟著走了進去,見那屋子裏,除擺一床一桌之外,也就滿了。屋子犄角上,放著一隻黑鐵煤球爐子,裏麵倒射出有四五寸長的火苗來。屋子裏雖是很暖和,然而空氣沉濁,鼻子裏嗅著,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煩悶意味。二人脫了大衣,放在床上,同時二人也坐了下去。那妓女卻靠近爐子站著,將兩隻光手臂,在火苗上翻來覆去地烘著,兩隻腳還不住地跺著,要借著身子動著取暖。

惜時有了兩天嫖娼的經驗,這天不受什麼拘束了。便向那妓女招招手道:“你叫什麼名字?怎麼不過來坐?”她答道:“名字可不大好!我叫桂香。”說時,走了過來,坐到邱九思腿上用手翻著他的袖口看道:“你已經穿了皮的了。”說著,故意打了一個冷戰,笑道:“好冷啦!”說著,就將兩隻手一直伸到他衣袖裏頭去。邱九思喲了一聲道:“好冷!好冷!”

惜時在一邊看到,便笑道:“我又要說一句不好聽的話,女人的虛榮心,實在也太厲害了,隻要俏,凍得跳。這樣冷的天,上身穿了夾襖,下身穿絲襪子,為什麼不冷?”桂香搖了一搖頭道:“還好!總不十分冷。”說時,便將兩手由邱九思的袖籠裏抽了出來。邱九思笑道:“你隻知其一,不知其二,她們幹這行,總希望人家一見就愛,若是衣服穿得那樣臃腫不堪,人家一見就討厭,還指望什麼?她們和我們一樣,皮包骨頭的人,有什麼不怕冷?可是她們上麵,都有一個監督的人,就是想多穿一件衣服,也不容易得人家的許可呢?老六,你說是不是?”

桂香這時坐在二人中間,見邱九思衣襟底下,掖著一條手絹,抽了過來,一麵撫弄著,一麵低頭答道:“唁!說什麼?”她原是皺著眉毛的,忽然將手絹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。笑道:“好香!好香!用這樣漂亮的手絹,打算送給哪位相好的?”邱九思道:“我還有幾個相好的?”桂香一撇嘴道:“你不要灌我的米湯罷!你若是這樣說,我就不客氣。”邱九思道:“不客氣就不客氣,你收了就是了。”桂香真個不說什麼,就向身上揣了起來,笑道:“你請我吃東西罷!賣零碎擔子的來了。”果然窗子外邊,有個南腔北調的人喊著:“牛乳糖,口香糖,鴨肫肝,大鴨梨。”邱九思還不曾答應,隻微微一笑,桂香就站起來跑出了房門去。

過了一會子,她笑嘻嘻地走了進來,兩隻手上捧了許多東西,放在桌上。其間有一包牛肉幹,一包陳皮梅,一大堆糖花生仁。邱九思笑著掏出一塊現洋來,當的一聲,向桌上一拋,笑道:“你拿去讓他找錢!”桂香向他點點頭道:“謝謝你了!”她拿了那塊錢,到屋子外頭去混了一回,又買了兩對鴨肫肝放到桌上,找的零碎錢,卻不見她拿了出來。

邱九思拿過那陳皮梅花紙包,抓了幾小包和惜時對剝著吃,卻沒有去問她這錢的事情。桂香三個指頭,鉗住一塊鴨肫,斜靠了椅子坐著,慢慢地去咀嚼著,把冷忘了,把剛才心裏所要說出而未說出來的話,也忘了。還是惜時不斷那憐香惜玉之意,隻管望了她出神。見她那細絲襪子的後跟,隱隱地印了兩個血印,似乎是她的腳後跟已經凍了。心裏想著,這種人過著這種日子,不知道她是全無所知呢?還是知道雖是知道,可是想得很開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