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氣匆匆人前遭白眼 羞答答燈下看紅顏(1 / 3)

話說,黃惜時為了父親走了,金錢來源也斷了,正在氣悶,不料這個時候,又有一樁不幸的事,使他傷心萬分。原來米錦華在外麵交結朋友以來,隻有人家說她戀愛自由,沒有人說她偷人養漢這些醜名詞的,而且就是花前月下,遇到了第三者,第三者也要閃開,免得彼此難為情。而今讓黃惜時的父親,那樣一個鄉下村夫,竟敢當了許多人,大大地羞辱一場,這事傳揚出去,有多麼慚愧,這不怪他那老頭子,要怪黃惜時,他既是你的父親,為什麼要虛麵子,不將實情告訴我,我若知道這是他的父親,我自然要回避一二,何至於吃這樣的大虧呢?自己越想越羞,這口氣除了找著惜時去出,也沒有第二個法子。於是匆匆忙忙地寫了一封信,就叫人送給惜時去。惜時接到這封信,還未曾開封,料著就不能無問題,及至打開一看,上寫道:

惜時,你父親今天對我這種態度,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,你有這樣一個惡劣的父親,為什麼瞞著我?故意讓他來侮辱我嗎?朋友交得好了,接吻也好,同居也好,這都不算一回事,當他亂跳亂嚷的時候,我本不難挺身而出,教訓他一頓,可是這種十八世紀的活死人,他懂得什麼時代潮流?說了也是對年彈琴,白費一口氣,所以我終於是俯首無詞地走了。然而我在這一點上,看透了你了,你不過是找著我去泄你的獸欲,並不是和我有什麼愛情,連老子來了,這種重大的事都要瞞著我,又何況其他呢,好了,你用那種欺騙的手段去欺騙別人罷!我是不受欺的。

米白

惜時將這封信仔細看了幾遍,覺得錦華的口吻,簡直是絕交了。自己用盡了金錢,費盡了手段,剛剛相聚不久,又讓她離開,這是自己莫大的損失。照情理說,也是自己不對,把父親太不注意了,讓她受了這種重大的侮辱。她現時要和我絕交,不過是在氣頭上的事,而且她是氣我的父親,並不是我,那麼,我和她賠個不是,或者也就和緩了。心裏如此想著,把那信又仔細看了兩遍,覺得她的語氣很激烈,恐怕一時不會受什麼疏通。那麼,這時寫信去,又是白費勁了,不但白費勁,也許她看了信,要氣上加氣。自己如此想著,簡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!坐了一會子,又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一會子。因為這一場大鬧,已揭穿了自己為人,有些不好意思和人家相見了。

直到吃午飯的時候,老聽差連茶水也沒有送來,悶坐也不是辦法,隻得鎖了門,將帽子斜戴得低低地,垂著頭出門去了。課是向來不大上的,今天滿肚皮心事,當然不能去上課,然而看電影,聽戲,逛公園,也都感不到興趣。這隻有一個法子,到各處去拜訪朋友,閑著談談天,也就可以把自己的心事,暫忘一下子。隨即走了兩個地方,都因朋友有事,未能久談。忽然想到邱九思這班朋友頭上來,心想:那時自己正迷戀著白行素,他們要我介紹和他們見麵,我因為這一班東西最是惹不得,始終推諉著沒有見麵。後來我也就這樣偷著搬進公寓了,這是我對人家不起。現時不妨去看看他們,順便也就道個歉,以後家中經濟來源斷絕,也不能不跟著他們,學一點當混世蟲的本領。他們常是得不著家裏一點接濟,也是在北方一樣地混,這是多麼可羨慕呢!

他如此想著,果然就向太平公寓來,一走到胡同口上,就見公寓門外,站著一班類似學生的青年,久別了這般浪漫的朋友,遠遠一見,就如溫舊書了。許多人裏麵,有個穿著紅毛繩襯衣,套著長腳西裝褲子,腳下踏一雙半截毛繩鞋,兩手插在褲袋中,口裏銜著煙卷,那不是別人,正是邱九思了。遠遠地叫了一聲“老邱”便脫了帽子點點頭。

那邱九思站得挺直,兩目向前觀,一動也不動。及至黃惜時到了麵前,他由褲袋裏伸出一雙手,搶上前兩步,和他握了兩握,笑道:“喝!老黃抖起來了,這樣漂亮的行頭,瞧這口袋外的金表鏈,和這手上的金戒指,這不是咱們窮大爺趕得上的。路過此地,到哪裏去?怎麼不見著帶女朋友呢?”惜時笑道:“至好的朋友,何必見麵就先挖苦上一陣,我是特意來看看你們的。”

邱九思笑道:“哎喲喲!今天是什麼風,把你刮動了,刮到這裏來呢?進去談談罷!”於是挽了他一隻手,一路向裏走,口裏可就叫道:“老鐵、老卓!貴客到了,快來!快來!”說著,一扇房門,“哄咚”一下響,卓新民由屋子裏跳了出來,拉著惜時一隻手亂搖一陣。他倒是穿了一套花呢的西服,帶著又寬又大的黑色領結,表示出是藝術家與文學家來。他拉著惜時進他的屋子,隻見他床上被沒有疊,和大衣卷在一塊,桌上擺著飯碗,茶壺,火酒爐子,醬油醋瓶子,和報紙夾,講義夾,那種糟亂,並不比從前略減。卓新民把一張椅子上的報紙和衣服,兩手一抱,向桌子下麵網籃裏一塞,拍了兩拍,請惜時坐下。

惜時笑道:“我想還是你們的生活自由!從前是這麼樣,現在還是這麼樣,這很有趣!”卓新民笑道:“你倒羨慕我們的生活,我們可是聽說你交上了一個極好的女友,是仙子一樣美麗的人兒,那種豔福,我們夢想也夢想不到,怎麼你倒說我們的生活好呢?”惜時笑著搖一搖頭道:“唉!一言難盡。”

說時,鐵求新蓬著一團亂草似的頭發,裏麵未穿衣服,身上披了一件大衣,赤腳拖了一雙鞋,走到屋子裏來,眼睛角上,各黏著一粒豌豆大的黃眼屎。他啊喲了一聲道:“密斯脫黃來了,很難得的呀!”惜時道:“怎麼這個時候才起床?洗洗臉,就該天黑了。”鐵求新笑道:“不要提起,昨天晚上,打了大半夜的茶圍,鬧到兩三點鍾才回家。回家之後,又寫了兩封家信,差不多天亮才睡覺。你想怎麼不該睡到這時候呢!你等一等,洗過臉,我再來陪你。”說畢,口裏唱著:“昨夜晚,吃酒醉,和衣而臥,架上雞,驚醒了,夢裏南柯……茶房!打水洗臉!”他已是走回屋子去了。

惜時低著聲音道:“你們現在還在胡同裏逛嗎?”邱九思道:“怎麼不逛,簡直逛死方休!”惜時笑道:“我覺得逛胡同這事,等於做買賣差不多,那有什麼趣味。”邱九思笑道:“你是沒有嚐到其中的滋味,倘若你和我們在一處,玩個十天八天,我包你願意。你把你玩女同學的事,說與我們聽聽看。”惜時笑道:“你這話真該打,對於女同學,怎麼下了個‘玩’字。”卓新民道:“老邱這話,果然該打。男女同學,乃是正式的戀愛,怎麼說是玩。你說玩女同學可不知道人家女學生真說玩男同學呢!”邱九思笑道:“隻要她們願意玩我們的話,我們就讓她玩罷!可是我們這臉子太不行,送給人家玩也不要。可沒法子呀!”卓新民將右手的大拇指中指夾住,伸到他臉邊,啪的一聲,打了一下響。笑道:“你倒想送給人家玩玩呢,有那樣好的事嗎?真論起價錢來,恐怕比逛胡同,還要貴個十倍八倍呢!你不信,問問這位過來人,我這話是否靠得住?”惜時笑著站了起來,連連搖手道:“哪有這話,你們未免也太蔑視戀愛的真義,太侮辱女性了。”卓新民笑道:“你不要這樣認真,你總有一天,會失敗的,到那時候,你就覺悟了。”惜時默然無語,又坐了下去,便拿了一根煙卷抽著。

說話時間,鐵求新一麵扣著衣紐扣,一麵走了進來,笑道:“說起來,密斯脫黃,是有點對朋友不住的!老邱幫過你那樣一個大忙,把你的女友考到你一個學堂裏去,等於是和你做了一個月老,事成之後,也沒有別的要謝,隻要你介紹那位女士和我們同桌吃晚飯,這總算極小極小的事,你一天推諉下去一天,到了後來,索性躲個將軍不見麵,這是什麼意思呢?難道……”惜時站起來,向他抱了拳頭,連作兩個揖,笑道:“這事實在對不住!但是也有個緣故,原來是那位女士不肯,後來我們感情淡了,這話又說不上,所以就擱下來。”卓新民道:“你這又是撒謊,我好幾次在電影院裏,看到你和那位女士在一處,親密得了不得,怎麼說是感情淡下來了?”惜時道:“你們錯了,因為那……”說到這裏,聲音低了一低。笑道:“又是一個人了。”卓新民昂著頭想了一想,對邱九思鐵求新各打了一個照麵。笑道:“果然不是以前我們見著的那一位。哪一位都行,你就介紹這位新的,和我們見麵罷!”

惜時道:“這位嗎?”他不曾說完,又笑了。心裏想著:我若要求他們幫忙,少不得和他們說些實話,不然,他們總覺沒有誠意,是不肯要我做同誌的。於是將父親來北京的一段事隱去,卻把自己為了米錦華,丟下白行素,以及最近和米錦華有點誤會,又要翻臉的話,說了一遍。邱九思道:“怎麼樣?我說你總有失敗的時候不是?你要是受了胡同裏姑娘的氣,要報複的辦法,我們是有的,若是辦戀愛辦得失了腳,我可想不出什麼主意來。”惜時笑道:“女人的品格雖不同,對付女人的手段,那總會是一樣,你何不貢獻一兩樣,讓我作為參考的資料,也是好的。”邱九思道:“沒有這便宜的事,你得和我們議好了條件,我們才能夠和你出主意。”惜時笑道:“充其量,不過是要我介紹她和你們見麵罷了,有什麼不可以呢?”

邱九思也取了一根煙卷,點著,慢慢抽上,先微偏著頭想了一遍,然後笑著把主意告訴了他。他點著頭笑道:“這個主意,倒是不錯,這種辦法,也正對這位女士的脾胃。”邱九思笑道:“這回成功了,可別忘了許下的願。你若是忘了這話,我可要使手段對付你。”惜時隻是默然地笑著承受。他們卻是不記惜時的錯誤,就留著他在公寓裏吃飯。

這些人在一處,不是談嫖,便是談賭,再不然,便是談聽戲,看電影。惜時雖都不在行,聞所未聞,聽著倒也是痛快得很;所以在這個時間中,一切的苦惱,都已忘了。談了一陣子,惜時告辭回家。這天有點不好意思見院鄰,就悶坐樓上,不曾下來。晚上在電燈下,寫了一封長信給米錦華,除了加倍小心之外,中間有一段最要緊的是:

現在到北京來的,是我的生父,我的父親,是在江蘇做道尹的!因為,我自幼便承繼給我大伯父的,所有平常的用費和學費,都是我的繼父擔任,我生父不過偶然點綴一二罷了。繼父的家產,至少說有三十萬,生父縱然和我翻了臉,那有什麼關係?難道我那三十萬家產,還不夠我花的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