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喜近芝蘭交成寶肆 悔生豚犬見約黃泉(1 / 3)

話說,黃守義因他兒子連說他幾次鄉下人,十分的不快活,便板著臉道:“這樣說我千裏迢迢來看你的病,你倒討厭我是鄉下人了,且不說你是鄉下人生養的,你現時在這裏當學生,吃的穿的,以至於買包香煙,喝碗茶葉,哪一樣不是我鄉下人黃泥土裏出來的錢,你既然討厭鄉下人,為什麼倒要用鄉下人的錢呢?”

惜時聽到父親說上了錢的話,就不能不怕。默然了一會,然後低聲答道:“你說這話,完全是誤會,我的意思,是說你到這種地方來,容易受人家的欺,怎麼說是討厭!你沒有吃飯,也不能生我的氣,是你自己太謹慎了。既是這樣,我就陪你到小館子裏去吃一餐。從明天起,可以叫他們每餐送飯來吃,你也就不必跑了。”

黃守義一看兒子規規矩矩的樣子說話,氣就下去了一半,用手摸著胡子說:“我這一大把年紀的人,還能過幾歲,到北京來看看你,順便也開開眼界的。你這樣說,鄉下人做什麼事也不便當,我真不該來。”

惜時還沒有打聽老頭子帶了多少錢來,先以為也不過往返川資而已,現在聽說他也是到北京來遊曆的,那麼,帶的錢,一定不會少,似乎也不可以和他弄得太僵了。因道:“這也不算什麼,讓我抽兩天工夫出來,陪你到各處去玩玩就是了。走罷!我陪你吃飯去罷!”於是在前引著路,將父親引到對過一家新民居去吃飯。

這館子雖是辦著應時小吃,但是到館子裏來吃飯的,卻都是些摩登男女,大家看見惜時穿著那時新的西裝,帶著一個大布之衣的老頭子進來,都有點奇異。大家的眼光,不約而同地,就射到黃守義父子身上。黃守義哪裏知道這些,隻管緊緊跟隨惜時走,惜時為避免大家的耳目起見,隻得找了一個雅座,放下門簾子,和父親對麵坐了,他替父親開了菜單子,就要了雞魚肉三大樣,又叫夥計來上兩壺白幹,給黃守義向杯子裏斟上。

黃守義一喝了酒,可把生氣的事,就完全忘知了。笑道:“這樣子吃法,要算多少錢呢?”惜時道:“這小館子,專門給學生預備的,不能多算錢的。這地方,學生是餐餐要光顧的,多算錢,人家怎樣肯來呢!”

黃守義道:“平常一個學生要吃多少錢一個月的夥食呢!”惜時聽了這話,心裏卻不免打算一下,若是照實說了,父親知道實況,那不大好,若是多說一點,然而剛才已經說了,原是花錢不多的,自己猶豫了一會子,然後笑說:“這話難說,有好吃的人,有不好吃的人,有讀死書的學生,有廣結交的朋友,夥食這一項,就難說。譬如我一個人吃的夥食,有一二十元那也夠了,但是同學們很看得起我,遇事都推我做個首領,我就不能不請他們。在這上麵,每月是要花錢很多的。”

黃守義道:“朋友自然是要交的,不過當學生的人,應酬也要少些才好。”惜時道:“你以為當大學生,也像當中學生一樣嗎?那就不然了!這全靠朋友抬舉,無論什麼會,都推我當代表,代表一出了名,當教授也好,去做官也好,都容易多了。”

黃守義端著酒杯,點了點頭,對於他這話,表示很同情的樣子。便說道:“教授不當也罷了,還是走上政界去,乃是一條榮宗耀祖的光明大路。從前有三考,大家都是在家裏讀書,隨時趕考,又方便,又省錢,現在隻有走學堂這一條路子,我們也就走這一條路了。隻可惜這畢業的年限,定得太死一點,有本事也要等畢了業才有辦法。”惜時道:“那也不一定要等畢業,我現在就有許多同學,運動差事到手。不過真要活動起來,錢更花得多了。”黃守義道:“要花多少錢呢?若是錢花得不多,我也可以出一筆啊!”惜時聽了這話,心下大喜。便道:“這回你帶了多少錢來呢?一二百塊錢,那就不必談。”

黃守義道:“上次我不是彙了六百塊錢給你嗎?這次我又帶了四百,合起來就是一千了,若是不夠的話,我還可以移動一點。”惜時道:“那六百塊錢,我還了債,繳了醫藥費,已經快花光了。北京這地方害病,也是害不起的,在醫院裏每天耗費三四十元,那是常事。”

黃守義也曾聽到有人說,醫院裏的費用最大,那麼,他兒子為了救命,耗費五六百元,自也在人情中。便道:“你手邊既是錢不夠,先把我帶來的錢拿去用。隻要好好讀書,圖個上進,我花幾個錢,倒是不在乎的。我玩不玩,不什麼要緊,隻要預備我回去一趟的盤纏錢,那就行了。”惜時道:“本來你來的也不是時候,現在天氣漸冷,北方的樹木,都快要落葉子,外邊哪還有什麼可遊玩的。”

黃守義覺得兒子的話,雖說得對,但是也有點掃興。因之隻管喝酒,不再說話了。惜時隻在一邊,靜靜地陪著,等他吃喝完了,很慷慨地在身上掏出一塊錢來,去會賬。黃守義這時已有三分酒意,踉踉蹌蹌,跟著惜時回家。

惜時進了自己的房,他跟進來將鼻子聳了兩聳,問道:“這屋子好香,念書的人,還要用香水嗎?”惜時對於這事,不能不辯白一句,隨口答道:“這不是我用的香水,大概是下午米小姐丟了手絹在這裏!手絹上的香味。”守義對屋子四周,看了一看,因道:“你不是說這樓麵就是你一個人住嗎?這位米小姐住在哪裏?”惜時見他父親有意盤問,又有些不高興了。便道:“這算什麼?難道不是住在一處的人,就不能到屋子裏來嗎?現在北京都是男女同學,同學就和兄妹一樣,要有什麼分別。這話幸而是在我屋子裏說,若是在別人當麵說出來,那才是可笑呢。”

黃守義隻隨便問了一句,就碰上這樣一個大釘子,覺得現在都市上的文明,變得五花八門,決不是鄉下老頭兒可以胡亂說話的,於是默然不敢再說。還是惜時想起父親身邊有四百元大洋,依靠他的時候還是不少,不能太得罪了他,便笑了一笑道:“這些事情,讓鄉下老先生看到,那是不大合胃口的!但是你老人家要在外麵多過些時候,也就知道這很不算一回事了。”

黃守義聽到兒子說了一聲你老人家,心裏又愉快了許多,也笑道:“我原是不知道才問的,設若外麵都是這個樣子,自然沒有關係。”惜時道:“你老人家有些酒意了,先去睡覺罷!”說著,便引黃守義進房去,見他把一個小皮箱子,塞在床鋪板底下,便低聲道:“你老人家帶來的那筆款子,都是擱在這箱子裏嗎?這未免太不謹慎。”黃守義道:“依你說要放到什麼地方才謹慎呢?”惜時道:“我在銀行裏領了一個活期存款折子,你拿出錢來,我一齊和你存上就是了。”黃守義道:“那也好,這錢你可以拿去,不過……”惜時道:“你可以放心!銀行裏是十分穩當地,這活期存款,又和定期存款不同,我們隨時要用,隨時可以拿回來,而且放在那裏,還有周年利息四厘,四百塊錢放一年,也可以拿回十六塊錢的利錢哩。”

黃守義聽說,將箱子由床鋪下麵拖了出來,打將開來,便有八大整包洋錢,滾在一個箱子角上,另外零碎的白洋錢,就滾了滿箱子,上上下下全有,他一包一包地兩手捧著,放到桌上。惜時看著,不住地微笑。黃守義道:“零錢還有六七十元,不必存了,就留在手邊用罷!”惜時道:“省儉一點好!放在手邊,多有也就多花了,不如存上一半,留下一半。”黃守義是個崇尚儉德的人,這種話最是聽得入耳。便笑著點點頭道:“你究竟年歲大些,閱曆也深些,很知道艱難了。就依著你,存上一半罷!”於是又數了四十元現款,交到惜時手上去。惜時接著微笑道:“我明天就存到銀行裏去,存出去的時候,就放心多了,你老人家睡罷!”於是捧了這一大捧洋錢,自回房去。

次日一早起來,就寫了一張字條,著聽差送到對過女寄宿舍去,邀錦華一路上咖啡館去用早點,字條後附著一行字,乃是大批糧秣到了。這張字條去不多大一會的工夫,便聽到樓梯上一陣高跟鞋橐橐之聲,惜時走了出來,握著錦華的手,一同走進房來,錦華笑道:“大批糧秣到了,有多少呢?”惜時道:“四百元!這個數目不算多,但是我父親有信給我,設若我有正當用途的話,可以撥三千塊錢我應用。”

錦華道:“你一個學生,除了讀書而外,還有什麼正當用途?”惜時笑道:“當學生的除了讀書而外,就沒有正當用途嗎?這種正當用途,簡直比什麼事還重要呢!”錦華搖搖頭道:“你說得這樣鄭重,我想不出來。”惜時道:“你別向遠處想,越朝近想越對。老實說一句,這件事,與你也有些關係的。”

錦華眼珠一轉,笑著將手輕輕在惜時手臂上捶了一下,搖頭道:“你不要得一步又進一步,三年之內,我是不結婚的。”惜時笑著將脖子一扭道:“你這樣說,簡直是饞我呀!你想,現在我們聚會一次,要費多大的事。”錦華笑道:“讀書的人,何必注意在這上麵。結了婚之後,你更是要胡鬧了!”惜時道:“我的意思,不過彼此方便些!你要怎樣節製我都行。”說著,一拉錦華的手,向鼻子上一聞,錦華將手一縮道:“胡說!現在不許談這種事,你不是請我喝咖啡嗎?我們喝咖啡去!”

惜時笑著,將小皮箱搬到桌上來,開了箱子,露出許多洋錢,先將箱子裏一疊鈔票放到衣袋裏去,然後拿兩包現洋,用手絹包著,皺了眉道:“帶現洋出門,你說是多討厭!這隻好吃一點虧,到小錢店裏去兌換了。”於是鎖了箱子,挾著錦華一隻手,二人一同下樓。

上得街去,先把洋錢兌了鈔票,然後再上咖啡館。恰是他們進門的時候,那位和惜時同屋的院鄰高女士,提了一包點心,由裏麵出來,錦華走上前,握住她的手道:“你一個人嗎?”高女士道:“我是上街買東西,順便給弟弟買些糖果。”錦華道:“來罷!我請你吃一點。”高女士向惜時看了一眼,搖了一搖頭道:“我還有事。”錦華道:“今天上午,你沒有課呀!忙些什麼呢?”高女士道:“明天陶女士結婚,我要到銀店裏去把送禮的銀盾先去取回來。”錦華笑道:“你這話正合孤意,我也打算到金銀店裏去買一兩樣小件東西,吃了東西,我們一塊兒去,不好嗎?”惜時笑道:“反正我要一輛車的,就是三個人同坐,也不見得擁擠。”錦華且不理會他的話,挽了高女士一隻手,硬把她拉進店裏去。高女士雖不願意,卻也情不可卻。好在惜時雖不曾共話過,究竟是院鄰,彼此見麵的時候,已無法記起次數,終算是熟人。既是熟人,彼此在一處坐坐,吃點東西,當然也不算過分。也隻好默然無語地,跟著錦華進了店。

這咖啡館無非都是大敞間裏,分別著小桌子,他們找著的桌位,三麵設座;一麵靠了牆,惜時為了讓女賓舒服起見,讓她二人各坐著一把椅子,自己隻是橫頭擺了一個方凳子坐下。那高女士始終隻認錦華做朋友,不但不和惜時說話,而且眼光也不射到他身上來,惜時的目標,全在錦華身上。高女士縱然不理會他,他也不以為意,隻管謙遜著,問要什麼喝的和什麼吃的?高女士因他問到自己來,究竟不好意思不睬,說了一句不客氣,馬上掉過臉來,問錦華道:“密斯米要些什麼呢?”錦華道:“我喝杯牛乳蔻蔻罷!”高女士點頭說“好。”惜時道:“我也是牛乳蔻蔻罷!點心讓他們多來兩碟。夥計!給我們烤一碟咖喱餃子,要熱熱的,好的糖果給我們拿一匣子來。”錦華笑道:“對啦!密斯高最愛吃糖果,拿一盒來罷!”高女士連道了兩聲謝,也沒說別的什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