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喜近芝蘭交成寶肆 悔生豚犬見約黃泉(2 / 3)

一會子工夫,吃的喝的,一齊端上桌子來了,又來了一盒裝潢極美麗的糖果,惜時接到手,絲毫也不考量,馬上就把盒子打開了,送到高女士麵前去。她是愛吃糖果的人,知道價錢的,這盒糖果,總在一元以上,二元以下,惜時是常看到自己買了糖果回去的,所以這樣子優待,不覺臉上現了一點笑容,站起身來一下,然後再坐著。

惜時依舊很坦然的樣子,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功勞,他也隻喝了一勺蔻蔻的工夫,想起了一件什麼大事一樣的,立刻起身離座,原來是到隔壁屋子裏打電話叫汽車,他說了要一輛幹淨些的,牌子好的,然後再回座,咖喱餃子來了,他又欠著身子,接二連三地,說了幾回請,高女士真覺人家太客氣,吃不下,也勉強吃了一個。接著門外汽車喇叭聲響,便是汽車到了,夥計進來說:“車子到了。”惜時回頭隨便地說了一聲:“讓他等等罷!”依然是慢慢地喝著吃著,約莫坐了半小時之久,直待錦華站起來說走,他才掏出錢來會茶賬。

這是由文明國度裏傳來的高尚風俗。男女同行,無論花多少錢,都是由男子做東,女子在一處,連謙遜一聲,都是用不著的,照說,既是男女平等,就可以互為賓主,縱然男子有會賬的義務,女子也不便再從中需索,然而這個時候,錦華對高女士道:“那盒糖果,隻吃了幾個,請你帶回去罷!夥計!給我拿一盒上等餅幹。”夥計答應著,將一盒定價二元的餅幹取來了,錦華便交給高女士道:“請你帶回去給弟弟吃。”她這樣要了東西,並沒有知會惜時,惜時也就認為當然之責的把錢付了,三人出了咖啡館,一同坐上汽車。這個時候,高女士已不像一小時以前,那樣討厭惜時,所以上了汽車,也毫不躊躇,就同在一排坐了,隻是中間隔了一個米錦華而已。

車子到了廊房頭條,在寶彙樓金銀店門外停著,自然是惜時一人先下車,然後兩位小姐跟了下來。這種做富貴人生意的所在,店夥的目光,自然又和尋常不同,看到坐汽車的人來了,當然是專程來做主顧的,所以拉開了玻璃門,人閃在一邊,讓他們進去。櫃上的幾個夥計,拖著長衫,斯文一派的,都滿臉堆下笑容來,鞠著躬道:“你來啦!”

高女士上次和幾個同學來定做銀盾的時候,都是步行來的,店夥不過問一句答應一聲,就不曾有多大的笑臉,今天不但他們有笑臉,而且是鞠躬,就可知道這汽車是不能不坐的,同時,幾個店夥將兩位女士圍了起來,爭著問:“要什麼?”錦華說:“要買一個金別針,還要買一個銀粉鏡盒子。”隻這一句話,店夥一片“是是”之聲,打開玻璃櫃,早搬出許多別針和鏡盒子來。

高女士先付了錢,取了她定製的銀盾,卻站在一邊,靜看錦華買東西,錦華又非常地客氣,隻管請她作顧問,拿了許多東西請教。高女士見玻璃櫃上放著二三十根金別針,有寶劍式的,有如意式的,有長藕式的,還有一種愛情之箭式的,總之,樣樣都新鮮有趣。錦華低著聲音道:“你何不也買一根呢?現在穿高領子,沒有別針,簡直是不行。”

高女士且不答複她這一句話,卻問店夥道:“要多少錢一根呢?”店夥笑道:“不一樣,照分量算,大概也不過十來塊錢兒罷!”高女士聽了這話,默然了。惜時在一邊便插嘴道:“密斯高!愛哪種樣子的呢?我奉送一根。”

高女士聽了這話,倒不由心裏微微一跳,這位黃先生為人真好,和他一點交情也沒有,怎麼初次說話,就送上這樣一筆重禮。因笑著點頭道:“你別客氣!”錦華就將那愛情之箭的,自挑了一根,笑道:“你也照樣地要一根,好不好?”高女士看看金別針,又看惜時的臉,笑道:“不吧!”惜時笑道:“客氣什麼呢!小意思。”

高女士又看著錦華笑道:“那一支箭的未免太露骨了,我看那寶劍式的就不錯。”惜時便對店夥道:“你把那寶劍式的,都拿出來挑挑。”店夥會意,便將同樣的別針四五根,一齊由玻璃櫃子裏搬出來,放在高女士麵前,高女士一想受人家如此重禮,未免交淺言深,但是東西很好,拒絕了不要,也未免太傻。便低聲笑道:“隨便吧!”惜時對錦華道:“你和密斯高挑個分量重些的罷!”錦華挑了一根,叫店夥用戥子一戥,計合價十八元六角。惜時點了點頭道:“不算貴,就是這一根罷!”錦華就拿了過來,向高女士領子前別住,然後兩手捧了一麵鏡子,讓高女士自己去看,她伸了一個指頭,輕輕按上了一按,點頭微笑輕聲道了兩個字:“很好。”

錦華是不會客氣地,放下鏡子,又挑了一個銀質粉盒,一齊算起賬來,共是四十多元。惜時毫不躊躇地,掏了一卷鈔票,就會了賬。高女士這時,一看惜時並無一點自負之意。心想:這個人很好,怪不得密斯米和他交情很厚。心裏想著,手就不住地伸到脖子下去按那根別針,又念著,人家這樣重的禮。別是不到家,就把東西丟了,那真可惜昵?

惜時道:“密斯高手上捧了這樣大的一個銀盾,累贅得很,還是一路坐車回去罷!”高女士本覺同一路坐車回家,怕家裏人說話,然而一念惜時這樣客氣,怎好不給人家一點麵子,便笑道:“太客氣了。”

惜時得了這分顏色,心裏已安慰得多。本來這位高女士是很自負地,向來就不假以辭色,今天大家很是親近,而且她又是那樣客氣,自然也是值得紀念的一件事。於是滿臉堆下笑來,向高女士一彎腰道:“我們是院鄰,又是同學,難道還在這些小事上分什麼彼此,請上車罷!”說著,便拉開了汽車門,讓兩位女士上車,然後自己才上去。

到了車子上,惜時左顧右盼,好不快活。覺得有些同學,為沒有接近女性的機會,隻急得成了餓鷹一樣,在街上遇到女子,就拚命用眼睛去盯著,太可憐了!其實隻要肯花錢,沒有哪個女子,得不到手的。若是舍不得花錢,隻管胡亂盯梢,那就盯死了,也找不出一個朋友來。常常看到闊人帶著幾個美女同坐一輛汽車,招搖過市,而今看起來,自己雖不是一個闊人,依然也是在車子裏左擁右抱,多麼有趣!試問坐汽車的闊人,哪個能像我這樣地年輕呢?簡直比闊人還要勝過一籌了。

得意之下,不免向汽車窗外左顧右盼一陣,車子開到了自己家門口,惜時先走下車來,隨後米高兩位女士,也笑嘻嘻地下來,高女士一看大門外並沒有自己家裏人,倒深自慶幸,省得家裏人一番盤問。錦華也緊跟著她後麵走,所以三個人很自在地走進大門去。

不料他們向地麵上看,卻沒有向高處看,殊不料那位黃老先生,聽到外麵有汽車喇叭聲,心想這個大門裏麵,也有闊人,竟有坐了汽車來的。他方如此想著,等到低頭向下一看,原來是自己兒子帶了兩個漂亮的女子一同進來,真是出乎意料以外。走到樓下,有個女子和惜時點了點頭,向後麵一進去了,另外一個女子,卻扶了惜時一隻手,一路同上樓來。

黃守義一見,心中好不明白,自己的兒子,怎麼和這個輕薄女子一路走,而且自己的兒子當了父親的麵,讓人夾著走,並不閃開,也不成體統,這少不得要正顏厲色做點暗示給他才好。這樣想著,立刻板著臉,瞪了眼睛向惜時望去,不料惜時一直走上樓來,眼角中就像不曾看到這樣一個人,大搖大擺,和錦華一路走進房去。黃守義見兒子那樣輕薄相,已是氣得要命,偏是兒子目無長上,自走他的,不打招呼,更是難堪,便在廊樓上連連歎氣兩聲。惜時聽得他父親歎氣聲,索性將卷起的門簾子放下,在屋子裏嘻嘻哈哈,和錦華作樂起來。

黃守義不料兒子到了北京以後竟變成這樣一個人物,原是想把兒子升人大學,得些相當的學問,這樣看來,不如留在家中看守田園還好得多!我一來,就看他的行為不對,怎麼會留了一個女學生在屋子裏,原來他什麼也不顧忌,會和女生們同坐汽車,同進同出,胡亂起來。我想呢,在京做一個學生念書,何以會要用許多錢,除了他上北京的時候,帶了六七百洋錢而外,自己也彙了六百塊錢來,不過三兩個月,他就會用到一千多元,未免太多了。他說把我的錢拿了去,存在銀行裏,這樣看起來,也未見是真,回頭我是要盤問盤問他,這錢存在哪家銀行裏?我要他把銀行裏證據拿出來,讓我看看。心裏如此想著,兩手背在身後,隻管在廊樓上踱來踱去。但是他在這,裏隻管著急,那屋子裏的人,卻絲毫不覺察,嘻嘻哈哈,越說越有趣味。

黃守義怒火中燒,本想踢開了門,搶了進去,將這一對男女,痛打一頓。不過心中一想,自己是個鄉下人,兒子又是個體麵的書生,若一鬧出來,要抓破兒子的麵子,同時,在這屋子裏住的院鄰,他們也要說我這鄉下老頭兒不懂規矩,有些胡鬧!因之屢次要進房去,屢次都按捺住了。

過了許久,仿佛聽到那女子說了一句:“我們到哪裏去吃飯呢?”惜時道:“汽車還沒有打發走!我們一塊兒坐了車子出城去找一家館子罷!”說著,隻聽到屋子裏喁喁地又說了一遍,然後二人滿臉笑容,一同走出房來,同下樓去了。黃守義站在樓廊上隻管呆望著,及至他們到了樓梯半中間,自己看到,萬萬忍耐不住了,便猛然開口問了一聲道:“惜時,剛回來,又到哪裏去?”惜時卻絲毫沒有聽到,索性伸了一隻手,扶著錦華的一隻手臂,笑嘻嘻地出門去了。

黃守義站在廊樓上一頓腳道:“好雜種!花錢讓你念書,念出這樣一個無法無天的人來了!我暫時留他一點麵子,不和他爭吵,待他下午回得家來,我要仔仔細細和他算清這一筆賬。”他一人生了一陣子氣,也並沒有什麼人來勸解。心想兒子是靠不住的了,再莫想他陪我出去遊玩,我有錢,自己一個人找開心去。如此想著,打開箱子,把所剩餘的一些錢,拆開一條布被,都塞進棉絮裏去,然後將被條捆成鋪蓋卷,用繩索捆綁了,箱子也照常的鎖了,然後揣了一些零錢在身上,自己一人出去連吃帶逛,混了一天。及至興盡回家,惜時依然不曾回家。

到了晚上,黃守義也曾候到十二點鍾,還是聲息寂然。過慣了農村生活的人,始終是要早睡早起的,到了這時,他無論如何支持不住,已是睡了覺。

到了次日起來,自己也帶著一個老馬表,在身上掏出來看看,已經十點鍾了。心想必是昨天遊曆困倦,又加上睡得過晚,所以今天起來得很遲,但不知惜時昨晚十二點鍾未歸,現在回來沒有?這樣地想著,便到兒子的門外去看一看,這扇門,並不是外鎖的,乃是由裏向外關的,大概是回家了,悄悄走向前,用一隻眼睛,由窗子縫裏向內張望;床上已是放下了帳子,看不甚清楚。隻是帳子下麵,卻放了兩雙鞋,一雙是男子的黑皮鞋,一雙卻是白緞子繡花的坤鞋。這一雙坤鞋,是由哪裏來的?當學生的人,七八點鍾,就該上學了,現在日上三竿,他還是未曾起床,這讀個什麼書?本當撞了門進去,一想,我究竟還是初次撞見,何必抓破他的麵子,等他醒過來,我可以把他叫到一邊,緩緩地來勸解他,設若不受勸的話,我再嚴重地告誡他,也還不遲。如此想著,隻得又忍下了一口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