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喜近芝蘭交成寶肆 悔生豚犬見約黃泉(3 / 3)

惜時住在這裏,曾和房東約好,所用的冷熱茶水,都是他們的,另外每月津貼他們三塊錢,送上送下,也歸房東家裏一個老聽差,每月貼他一塊錢。這個老聽差,也有五十以上的年紀,為人極是誠實,隻有兩種嗜好,一種喝兩杯素酒,一種是喜歡找人談話。其實這也難怪,他是孤單無靠的老人,除了這兩件事,也沒有別的什麼,可以破他的岑寂,所以如有了和人說話的機會,他是絕對不會放過的。黃守義來了之後,他和他送茶水來的時候,總要談些閑話。黃守義因著地方情形不熟,也就把他當著顧問,問這樣,問那樣,這天老聽差聽到黃守義的咳嗽聲,便提了一壺開水,一壺涼水,緩緩地走上樓來。他見黃守義在惜時臥室窗子外,將身子一閃,輕輕地溜了開去,自然也不敢說什麼,放輕了腳步走著,將水提到黃守義屋子裏來。跟著黃守義也進來了,他板著臉,眼睛珠上,冒著許多血絲,這分明是氣極了,卻不敢跟著說什麼。自去安排茶水。

黃守義無緣無故地卻歎了一口氣!老聽差笑道:“這種事,現在很不算什麼呀!肯規規矩矩睡在家裏的,這已經是第一等的好人,差不多的姑娘小姐,直可以在公園裏鬧得整夜不歸呢!”

黃守義道:“你知道這個女孩子是什麼人嗎?”老聽差道:“這是小黃先生的女同學,他們兩個人,交情最是不錯。這一程子,無日無夜,不在一處,老先生!自由的年頭兒,上了歲數的人,那也就裝點模糊,不必問他,生氣是生不了許多。”他說著話,和黃守義泡上了一壺茶,然後倒了一杯,放在茶幾上。笑道:“老先生喝茶!這位小姐,長得不壞,學堂裏推做花王呢!你若是有了這樣一個少奶奶,也是福氣!”

黃守義道:“我黃家九百輩子沒有兒媳婦,也不要這種的人!她既知道我是個長輩,其一,見了我應該打個招呼,其二,就是要自由,多少也要避點嫌疑,怎麼就是這樣當了人家老子的麵,和人家兒子胡鬧。”老聽差將兩把壺放在樓板上,彎著腰用手抓著大腿,現著躊躇的樣子來,便望了他笑道:“你老人家大概還不明白!她以為你是由鄉下來的老同鄉罷了!哪裏知道是老黃先生呢?”

黃守義道:“那除非是她假裝癡呆,天天和我兒子在一處,這一點事都不知道,還念個什麼書?當個什麼大學生?”老聽差說道:“倒不是她不知道,實在是黃先生沒有告訴她,隻說你是一個老同鄉,和老太爺帶錢的,並不是什麼親戚。那個米小姐她以為你老人家,不過是傳書帶信的人,自然毫不在意。”

黃守義道:“什麼?我兒子沒有告訴她,我是他老子嗎?”老聽差微微一笑道:“不但沒有告訴米小姐,就是對我們也不肯說實話的,因為我們看出來了,他知道也隱瞞不住,就叮囑我說:‘老先生是鄉下人,說明了有許多不便,若是有人問起來,隻說是老同鄉就是了。”’黃守義聽了這話,不由得他的臉色,一陣比一陣泛紅,心裏也就怦怦亂跳,跳到最後,連嘴唇皮子都抖顫起來。鼻子裏透氣,也呼呼作響。老聽差看到黃守義氣成那個樣子,心裏料到他必然要發作出來,深悔不該向他說明這事,兩手提了兩把壺,扛著肩膀,縮著頭,就靜悄悄地走了。

黃守義在沒有聽到老聽差的話以前,隻覺是米錦華大意,還想不到其他,現在老聽差一說明白,果然不錯!你看兒子陪著女朋友一處,對老子正眼也不看上一下,顯然是當著一個無關係的人看待。他之所以如此,也正是要在女朋友麵前表示出來,我這鄉下人,他是不必理會的。這樣一來,更可以證明我不是他的父親了。其實你認我為父親,有什麼玷辱你,不過我穿的衣服樸素一點罷了。現在你還像流水一樣用我的錢,就這樣不認老子,若是你將來畢了業,有了職業,還肯認我嗎?若是這個樣子,我一輩子沒有兒子,也不要了。一個人坐在屋子裏,越想越氣。想到最後,隻覺渾身都抖顫起來,胸中的怒火,也是隻管一陣一陣向外發泄。最後他自己都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氣了,抓了手上的茶杯子,就向樓板上一砸。

這一下子,不免鋃鐺一聲大響,那在屋子裏高臥的黃先生,卻是被他驚醒了。披衣起來,掀開一角門簾,就向外麵張望。見黃守義口裏銜了一杆旱煙袋,向外冒著青煙,兩眼發赤,正注視著這屋子裏。心想,你難道還於涉我的自由戀愛嗎?不覺就冷笑了一聲。黃守義已經是生氣了,見兒子發出冷笑來,便瞪眼大聲罵道:“惜時!你眼睛裏還有老子嗎?俗言道,好不過父母,你簡直當我的麵就胡鬧起來了。”惜時聽說,想叮囑他父親別做聲,又怕驚動了屋裏的米錦華,盡管讓他說,又怕戳穿了紙老虎,隻得一聲不響,將門簾子放下,自己穿衣服。

黃守義見他不說,更是生氣,又一頓腳道:“慢說我是你的老子,就算我是你一個老同鄉,這樣遠的路,看我來了,你也應該請我吃餐飯,聽回戲!你除了要拿我四百塊錢去,勉強和我說幾句話而外,這幾天簡直眼角都不看我一下,我家還有一點家財,不靠你這個時髦兒子吃飯,以後你也不要想用我的錢,在外麵嫖婊子了。你這個寡廉鮮恥,喪盡天良的禽獸!”黃守義這一頓大罵,早已把米錦華驚醒,她一句一句地聽得清楚,紅嫩的臉色,由紫變青,匆匆忙忙,披了長衣蓬著頭發,就垂頭走下樓去了。

黃守義在樓閣上望著,搖了搖頭,歎一口氣道:“這也是人家的姑娘!拿了父母的錢出來念書,做出這樣下流的事來,有臉見人,回家有臉見自己父母嗎?”

黃守義又是一頓大罵,而且罵的是惜時的愛人,惜時萬萬忍耐不住了,便道:“你不知道現在是婚姻自由的時代嗎?你說你不靠我,哼!我也不會靠你這頑固的老子,給我丟臉。”他本是坐在屋子裏,用低些聲音說。

黃守義聽了,直跳三丈的,向屋子裏一蹦,喝道:“好畜生!我會丟你的臉。你說,我什麼事丟你的臉?是為了穿著鄉下人的衣服嗎?你要知道,我著了這套衣服,是為省錢給你用呀!好!我丟了你的臉?我們各走各的。你不要用我的錢了。畜生畜生!你說出這樣喪盡天良的話來,你還想念成了書,出來做事嗎?”惜時見他父親瞪了眼睛,嘴唇皮抖頗,卷起袖子,露著兩隻光手臂,捏了拳頭,大有要打之勢。便也挺著腰杆子道:“憑我的能力,我什麼事不能做,我要你那幾個臭錢嗎?”黃守義道:“好!畜生!你敢和我打賭嗎?”說著,伸著拳頭,在桌子上撲通打了一下響。

這時,聲音早驚動全屋,樓下的房東房客,都擁上樓來。那個老聽差,也怕自己再說話,種下禍根,連忙也跑上樓來,一伸手向他父子二人中間一攔,向黃守義道:“老先生!老先生!有話從從容容說罷,何必生這樣大的氣呢!”說著,隻管用手勢虛虛地向黃守義推著,要推他出去。

黃守義見了許多人來了,一定要在這裏發脾氣,也是讓人家見笑的事。於是趕緊走向屋子去,將東西收拾了一番,然後對老聽差道:“請你給我找輛洋車,無論拉到哪一家旅館裏去。”老聽差聽到,便拱了拱手道:“老先生!你忍耐一點罷!好歹總是自己的兒子,你要怎麼教訓他一頓都可以,何必要決裂起來。”黃守義道:“老夥計!我問你一句話,設若你的兒子不認你做老子,反要你大把的錢拿出來,你心裏服不服呢,你快去和我叫車,你不去和我叫車,我就提了行李,自己走出去叫。”說著,將行李卷脅下一夾,一手提了箱子,一手提了網籃,就向外走。

老聽差自然不便攔阻。院鄰都是生人,也不便攔阻。還是惜時看到老子要走了,覺得有些過不去,便喊道:“這是你自己要走的,並不是我逼你走的,許多院鄰都在這裏看見的。”黃守義將行李放下,然後將手橫空一畫,叫道:“從今天起,我們斷絕父子的關係,今生今世,我絕不想見你!你是個好漢子!當然也不會為要幾個臭錢,就來找我,我比你大幾歲年紀,當然是先死,我自到鬼門關上去等著你,看你是怎樣好結果下場。”說畢,又向大家道:“諸位!我黃某人生平安守本分,並沒有做什麼壞事,千不該,萬不該,不該拿出許多血汗錢來讓兒子讀書,我早知道會教養出這樣一個畜生來,出世的時候,我就把他丟到大河裏去,免得費我老夫妻一番心血,也免得長大了貽害社會!”說著,夾了三件行李,累累贅贅,順著樓梯走下了樓去。

到了樓下,還是房東看不過,就對他道:“老先生!你既決心要走,也不要忙這一會子,先雇好了一輛車罷!你老人家這大年紀,怎麼一個人拿得動三件行李呢!”黃守義方才將東西放在大門口裏,在身上掏出一塊白布手巾,擦著額上的汗珠子,老聽差看了,十分地不過意,問道:“你到哪裏去呢,不短盤纏錢嗎?”黃守義道:“我錢倒不怕,這裏有好幾個同鄉,可以通融,隻是這裏我人地生疏,不知搬到哪家旅館去住好?我聽說,我們有會館在北京城裏,我搬到會館去住,遇著同鄉,也有個照應。”老聽差道:“既是這樣,我送你一趟罷!”說著,就望了他的東家,房東也覺這個老頭子可憐!就允準了老聽差,送黃守義出去一趟。於是老聽差雇了兩輛車,送他到會館裏去。

當黃守義要上車的時候,又走到樓梯口上,用手指著樓上道:“畜生!我現在走了,你最後討的那筆債,也不過是四百塊錢。你要好好地用,要用一輩子才好。我去了,你可去了眼中釘,不至於再丟臉了。”說著說著,不覺在臉上墜下幾點老淚,一麵用手巾擦著眼睛,一麵走了。

黃惜時坐在樓上屋子裏,一句一句地都聽得清楚,想著,這事一鬧穿了,人都說我不認父親,多難為情!而且父親說了,除非死了到陰司裏去見麵,以後再要向父親要錢,已是不可能的事,不但交際費沒有了,恐怕書也念不成功了。這樣想著,坐在屋子裏隻是發呆,不走出來。然而這件事不算,還有一件使他更傷心的事,也跟著來了。你道何事如此嚴重,請看下回便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