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氣匆匆人前遭白眼 羞答答燈下看紅顏(2 / 3)

這一段文字,寫在長信裏麵,是表示父子翻臉也不在乎的樣子。寫到這一段的字,字體卻大出一倍,看信的人,縱然是不注意,也會注意起來。惜時自己看了一遍,也覺與其用和婉的手腕去打動錦華,萬不如說自己有錢打動她,更為有力。寫過之後,又塗改了一番,將信寫畢,已是兩點多鍾,這一封信總算是寫的時候不少,當然也很費了一番力量的,將信封好,人已是十二分疲倦,就睡覺了。

到了次日清晨,在樓上看到一線日光,趕緊就跳起床來,那老聽差正在樓廊子上掃灰,便打開房門,一招手將他叫進房來。因道:“你把我老太爺送到什麼地方去了?”老聽差道:“送到會館裏去了。”惜時道:“他說了些什麼呢?”老聽差微笑道:“他倒很自在,並沒有說什麼。”惜時道:“哦!他沒有說什麼,我這裏有一封信……”說著,就伸手到桌上去拿信。老聽差的眼光,跟著他的手看了去,見那信上寫著“米錦華女士收啟”幾個字樣,心裏就默念著:事到如今,你還是親著那個米女士,真是好心眼!看這樣的好心,寫一封信,給你父親賠罪不好嗎?

惜時見他看了那封信,有點兒出神,倒有點不好意思。便道:“這封信我是不能不回複人家的,你給我送到對過去罷!”說著,將信封搭訕著看了看,然後遞到老聽差手上去,那聽差接著信,在手上顛一顛,因道:“就送去嗎?”惜時在衣袋裏摸出兩張毛票來,向老聽差手裏一塞,笑道:“好久我沒有給你零錢花了,這個你拿去買點酒喝。”老聽差一看那毛票,乃是四毛,打算不要,不啻犧牲今天一天的酒錢。隻得接下道:“我和你送去罷!”惜時道:“不,請你在對過等一等,我還要等她的回信呢。”老聽差想說一句什麼話,一看手上捏著四毛錢,隻得將話忍回去了。惜時道:“時候不早了,你就去吧!待一會,她又上課去了。”老聽差聽說,本想笑一聲,轉念一想,笑不得!才拿著那封信走了。

去了也不過十五分鍾,搖著頭回來了,惜時由屋子裏搶著迎上前。連忙問道:“有回信嗎?有回信嗎?”老聽差道:“回信,回了一頓罵來了!那邊門房對我說,米小姐接著信,看也沒有看,三把兩把,就扯碎了,罵的可不像話。門房對我說,叫我不要再送信去了。”惜時默然了一會,點點頭道:“好吧!你去吧!”

老聽差走了,惜時在樓廊上就踱起緩步來,低著頭一想,這件事,真令人為難!照著邱九思他們的計劃,第一步就算失敗,她不看信上所寫的話,我無論怎樣說得天花亂墜,也是枉然,第一步既辦不通了,第二步更是不必說。這樣下去,真是要做到絕交的地步了。想來想去,沉迷不醒。忽然當當幾聲,空氣裏把上課的鍾聲,遠遠傳送到來,心下忽然省悟,有了!她縱然不見我的麵,不看我的信,課縱然是要上的,我就在上課的時候,進行第二步,或者補行第一步,隻要她稍微一動心,我就不愁沒法進行的。

主意想定,在書架子上亂紙堆中,翻出了兩本書,一遝講義,糊裏糊塗一包,就匆匆地向學堂裏來。到了學堂裏,上的課,全不在書本子上,書算是白帶,因為他不但忘了功課表上列的功課,連今天是星期幾也都忘了。所以他雖帶的書多,依然不對。好在他的目的,並不是來上課,縱然書帶的不對,卻也沒有關係。上午上了一堂半課,到了最後的半堂,因為沒有見米錦華來,便自走了。下午隻一堂課,本可不來,不來又怕米錦華來了,因之還是來,結果白上了一天課,並沒有碰到米錦華。

接連上了三天課,到了第三天下午,終於是有了結果,她果然來了。這時,大家已經上了課,先生正在講台上講書,惜時雖然見著她,卻不便怎樣去招呼,她的態度倒是和平常一樣,但是並不注意到別人臉上來,很自然地在自家位子上坐下了。惜時心想:看這樣子,覺得氣已消下去了。下了課之後,不難和她談上幾句。趁著大家在聽課的時候,無人來驚擾他,他就在那裏出神,默念著要用一番什麼話,先去和她賠罪;想了許久,已經有了主意。回頭一看壁上掛的鍾,下堂隻剩五分鍾了,於是屁股離了坐椅,身子歪著,做個要走之勢。及至先生頭一偏,和別人去說話,趕忙低了身子,就向課堂外麵一射,走到來人必定經過的要道上來,這裏有個圓洞門,惜時閑閑的,靠著牆,整理他的講義,眼睛卻不住地向後麵看去。

不多一會,同學一擁下了堂,米錦華也和一個女同學並肩說著走了過來。惜時先含著笑容,遠遠地向她看去,不料她卻絲毫不知,隻是偏過頭去,和那同學說話,及至錦華走到身邊,惜時一想:再要不向前,這稍縱即逝的機會,又不知什麼時候才有?一定是不能含糊的了。於是趕快一轉身,向前一碰,將脅下夾的講義,撒了滿地。那個女同學想著,或者是她們的過錯,手拉著錦華向後一縮。錦華繃著臉,並不理會。那女同學倒過意不去,說了一句:“對不住!”惜時笑道:“不要緊!不要緊!”說時,自己橫塞了路頭,彎腰將講義撿起,然後抬頭向錦華道:“還沒有吃飯吧?一路吃飯去好不好?”錦華繃著臉道:“不好!以後我們斷絕朋友的關係,你不必理我,見了麵,隻當不認識我就完了。”惜時碰了這樣一個大釘子,望了她,一時可不知怎樣回複她的話,還是那女同學笑道:“你二位不是極好的朋友嗎?怎麼惱了!”錦華道:“朋友?騙子罷了!”惜時臉一紅道:“密斯米!你別著急,讓我解釋一下。”在他這樣說話時,下課的同學們,早擁上了一群,團團圍住。錦華越看見人多,越是不能和他妥協,將臉更板得凶。橫了眼道:“解釋什麼?我不懂,一騙子!”說畢,挺了胸脯,在人群裏擠了出去。

同學們有知道黃米二人一段交情的,不免哄然大笑起來。惜時受了錦華的侮辱,又見同學訕笑,又羞又氣,便一伸手道:“諸位不必見笑,讓我解釋一下,米錦華所用我的錢,差不多一千三四百元了,天下有拿這些錢去買一個騙子來做的嗎?”人後麵有人答道:“她不是說你騙了她的錢,是說你騙她別的什麼呀!”這一聲說出,伺學們又笑起來,惜時一想,弄到這種樣子,麵子已經丟了,解釋也是枉然。脅下夾了講義,靠了牆呆站住著,心想,不料米錦華這人,臉變得這樣快,慢說我沒有得罪你,就算我得罪了你,我當了人的麵,賠你的禮,也就可以了。你倒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羞辱我,這是什麼緣由?況且我縱然受了一頓羞辱,與你也沒有多大的好處呀!惜時越想越氣,將腳一頓道:“從今以後,我決不再理她了。難道除了她,我就交不到女朋友不成?”於是一人垂頭喪氣,走了回去。

到了家裏,心裏還是亂跳,坐不住了,就向床上一倒躺了下去。不躺下去還罷了,躺下去想得更厲害,先是想到,初和米錦華相識,不料她如此翻臉不認人,隻覺她是美麗可愛,雖然花了許多錢去收買她,都是在所不惜的。如今才知道花錢去買愛情,究竟是件靠不住的事情,自己不但是犧牲了金錢,而且犧牲了朋友,像白行素,和自己是多麼要好的朋友,到婚姻的程度,相差也就隻一線了。總是自己不好,說丟就把人家丟下了,而今要找這樣好的朋友,實在不可得,她既穩重,又活潑,既文明,又規矩,總之,是個模範新女性。而自己不知發了什麼瘋,竟是一點不客氣的,把人家得罪了。這件事若是讓姓白的知道,她豈不要笑掉牙。但是今天經米錦華在此一鬧,恐怕同學一宣布,白行素也不能不知道。與其讓白行素知道了之後,再來笑我,倒不如自己向她道歉!她一念垂憐,言歸於好,也未可知?不過自己當麵去和她遭歉,也許像今天一樣,再碰一個大釘子,那豈不是雙倍地丟人。這隻有寫一封信去,將自己的不對,婉轉去向她表達。她不理我,也不過不回信而已,碰了釘子,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了。

如此想著,便自己擬好一封肚稿,一翻身坐了起來,將筆墨排好,筆不停揮地,就寫了一封信起來。因為那老聽差,多少認得幾個字,有了“女士”兩個字的信封,不敢再讓老聽差去送,自己便將信封好,揣在身上,走到胡同口上,扔到信筒子裏去。

偏是事有湊巧,當他將信放下,一轉過身來,恰是遇到了白行素,坐在一輛人力車上,挨身而過,她在惜時這一掉臉的時間,她將手裏的講義夾子,突然向上一舉。看那原來的意思,好像是要擋著臉,後來覺得又不對,更高舉了一點,舉過了頭,當是擋著太陽。車子本來拉得很快,在這一碰頭之間,兩下就相隔很遠了。

惜時在眼睛一照之下,仿佛見她有點笑容,隻見那講義夾子一舉,不能看得十分真切。心裏便想著,要是像她剛才這樣子,隻要我有信去,似乎不至於拒絕我,我若和白行素言歸於好之後,我倒要表示出來,讓米錦華看到,氣她一氣。就我現在而論,應酬白行素這樣女朋友的話,還綽有餘裕,暫時不必愁到周轉不過來的。如此想著,立覺心曠神怡起來,便含著笑容走了回去。

一進大門的時候,又碰到後進的那位高女士。高女士今天大變了態度了,依然和最先前一般,裝著不認識。惜時一想,這真有些怪了,米錦華和我惱了,連她的朋友也和我惱了,我雖沒有和高女士做過朋友,可是我也送過她一些禮物,而且她也曾和我表示過好意,現在我們總也是院鄰,何至於就這樣見麵不相識哩!這樣看起來,對付女子,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縱然把她敷衍好了,隻要看一點不如意,就可以變臉,這為什麼?不都是為了男子要向女子去求戀愛嗎?設若天下的男子,都不理會女子,像我這樣待女子好的人,找不到第二個,那麼,有了我,自然不肯失去的了。這樣看起來,白行素究竟是個好人,我以前得罪了她,她不但不怪我,反借著和我要書,寫信給我,指望得我一點回信,我是怎樣對付人家呢,不但是不給人家一點回信,而且索性借這個機會,和她絕交了。這樣看起來,完全是我的不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