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氣匆匆人前遭白眼 羞答答燈下看紅顏(3 / 3)

自己懺悔了一陣,覺得越不好意思見人,隻是悶坐在樓上,不出門,也不去上課,倒是為了煩悶不過,將自己所有的書,抽出來幾本,閑著看幾頁。這樣悶坐了兩天,老聽差居然送著一封信進來,這個信封上,下款是寫著:“內詳。”然而看那筆跡,分明是白行素的字。拿著信在手上顛了兩顛,歎了一口氣道:“這真是合了那句俗話:路遙知馬力,日久見人心。”說著,慢慢地將信封口撕開來,將信封裏的東西,抽出來一看時,卻出於他的意料以外。

原來信封裏麵,又套著一個信封,這信封並不是外麵寄到的,原來是自己寄給行素的原信封,現在人家將原信退回來了,再看這信封的封口,雖然有拆開的痕跡,但是依然用漿糊粘上了。再拆開那信封來,裏麵除了自己寫去的幾張信紙而外,並沒有別的什麼東西。那麼,她的字紙簍裏,都不肯讓我這信稍微地停留一下,簡直是完全拒絕我的了。看起來,她這樣不做聲的人,表示起來,更無疏通的餘地。唉!自己花了許多金錢,耗了許多心血,不料到了現在,竟會一個女朋友也得不著,實在冤枉極了。看起來,還是邱九思那班人不誤,根本上就不知道什麼尊重女性,自然也不會談什麼戀愛。想到了邱九思,自覺在家裏悶不過,就身不由己地走了出來,一直向太平公寓來找邱九思。

他們這班人,倘若是早飯吃得晚了,下午就不出門,大家圍在一處閑談,索性提前吃過晚飯,或去聽戲,或去看電影,或去逛胡同,都在吃晚飯的時候來解決。因為他們全在家裏的時候,為著談話便利起見,是將飯菜開到一處吃的。這天除了和邱九思最相好的卓新民鐵求新二人而外,還有馮尚德於世傑二人,也在一處說話,閑著無事,大家就同在一處撇蘭鬥東道。因為天氣漸漸寒冷了,邱九思屋子裏,已擺了一個白泥爐子取暖。大家要吃得新鮮,將洋瓷臉盆做鍋,放下一勺水,然後將兩大碗米粉肉,放在盆裏燉,盆上麵,依然還用一隻盆蓋上,大家買了兩毛錢炒栗子和大花生,圍了爐子,說著吃著,又看守著盆裏的米粉肉。屋子裏既是栗子花生香,又是米粉肉香,鼻子也享用不過,大家正在高興。

惜時一推門笑道:“你們真快活呀!我也加入。”鐵求新首先一個站立起來,鼓掌道:“我們正缺著買饅頭和打酒的錢,你來得正好,這錢出在你頭上了。”惜時笑道:“小事小事,難得趕上這熱鬧的,有什麼份子攤派,我都照出。”邱九思道:“別的份子,是不必要你出,就是吃過晚飯之後,我們少不得出去行動行動,你能不能開一個盤子?”惜時也用手一拍道:“我今天破戒了,決計開一個盤子,可是我不知哪裏的人才好,要請你們得和我介紹一位。”

邱九思站起,空出自己坐著的靠火那把椅子,用手拖了他一隻胳膊,讓他坐下,然後自己拖了一張小方凳子,挨了他坐著,笑道:“你這人總算是有豔福的,現在二等裏有個姑娘,名叫羞花……”惜時笑了起來道:“啊?好響亮的名字,可不知道人怎麼樣,是不是名副其實?”邱九思道:“不管是不是名實相符,這個人隻要你一見麵,你就不能不上她的盤子。”惜時道:“那是什麼緣故?難道她還能強迫我嗎?”邱九思望了大家笑道:“你們對於我的話怎麼樣?覺得是對的嗎?”大家都跟著他看。惜時道:“你們是什麼玩意?不要是拿我尋開心的吧!”邱九思道:“你這話離題太遠了,一會兒我們到胡同裏去,是大家陪著你,又不要你單獨行動,你看那人好,你就花錢,看那人不好,你就不花錢,這也沒有機關的拿你……”

隻見鐵求新跑出房去,拿了一雙筷子進來,先將筷子插在衣領子裏,然後在桌上,拿了兩隻邱九思的臭腳黑線襪子,一手拿了一隻,抱著蓋住蒸肉的那一隻洋瓷盆,就向桌子上一放,放得快一點,在桌上打旋轉,隻管當啷作響,他也不管那些,見蒸肉的盆子裏,熱氣騰騰,衝上了屋頂,他口裏吹著風,在脖子上取下筷子,到碗裏夾上一塊大的米粉肉,就向嘴裏一送,無奈這米粉肉在鍋裏夾起來,熱得非凡,燙得舌頭隻管打卷,然而又舍不得吐出來,口裏亂卷了一陣,就這樣連卷帶咽地吞下去了。邱九思笑道:“不好!不好!快躲開罷!要出人命了!”一屋子人也都跟著笑了起來。

鐵求新笑道:“你搗什麼亂,你想燒了東西,我們自己不應該嚐嚐是鹹是淡嗎?”卓新民接過他手上的筷子,笑道:“肉是由你嚐了,究竟是鹹是淡?你可沒有說出來,我來嚐一塊罷!”拿了筷子,正要向鍋裏撿,邱九思將手一攔,把筷子攔了開去,然後搶過臉盆,向上一蓋。笑道:“不必吃了,回頭就是這樣嚐完了。”於世傑道:“這樣子,大家都饞得很厲害,而且我們吃了飯,還出去有事,就先吃罷,老黃不是擔任了酒和饅頭嗎?別客氣,就請你掏錢。”惜時笑著掏出錢,就吩咐夥計去買饅頭和酒。同時,於世傑也催著開飯。早有卓新民和馮尚德,忙著將靠牆的一張椅子抬開,安排了椅凳筷子,一會兒吃喝的東西都擺上桌來,大家先拿起筷子,夾了一塊粉蒸肉,送到口裏去,然後才坐下,大家說笑著。

不消片時,先把兩碗肉吃光,然後才吃其他的菜下飯。吃飯的時候,大家就商議著,今天先到哪一家去開盤子?馮尚德提議,今天有新團員加入,不能盡逛二等茶室,應該到班子裏去丟兩塊錢。邱九思搖著頭道:“有兩塊錢,我們又可以在二等茶室混兩家,至少也消磨一個半鍾頭,何必到班子裏去?我拿不出兩塊錢來,這個東歸誰做呢?”於世傑笑道:“還是開股份公司罷!我們六個人,每人三角,三六一元八,哪個做東,哪個多出兩毛。”馮尚德笑著點一點頭道:“公道之至,算我的就是了,大家有異議沒有?”大家笑著,也沒有說什麼。於是各人回房去一陣子忙亂,有的刮胡子,有的刷西服,有的擦皮鞋,有的搽油梳頭發,至於用香胰子洗臉,跟著抹雪花膏,這倒是各人一致的行動。大家將衣服穿好了,鎖了房門,一同走出公寓來。門口停的那些人力車,早拖了車笑著迎上來道:“石頭胡同!石頭胡同!”惜時在一旁想著,怎麼連車夫都知道是去逛窯子呢?其熟可知了。邱九思這班人,也不講車錢,大家很隨便地坐上車去,惜時也就跟著。車夫們拉著車子,真個是如風馳電掣一般,拉到了石頭胡同。這些朋友們,在公寓裏是計較的,一進了這胡同,人就慷慨起來了,大家爭著代付車錢,笑嘻嘻地挨著娼家門口走。

惜時自從第一回跟邱九思,到過此種地方而後,並未來過二次,今日重來,少不得隨時皆要留心看看,一個不留神的時間,他們這班人,就有幾個轉身一溜,溜到一家茶室裏去。鐵求新在後麵,怕是惜時要臨陣脫逃,伸手撈著他一隻手臂,隻一夾,便將他挽到大門裏去。惜時笑著輕輕地道:“你這是做什麼?太不雅了,我既是跟了你們來,還能夠逃走嗎?”一麵說著,一麵向院子裏走。早有一個穿綠長衣的妓女,迎了上前來,笑嘻嘻地握了惜時的手道:“今天什麼風兒,會把你刮來了?”惜時一看,就是那個屢次要求幫忙的三寶。不知道她如何卻會到這裏來了,隻得笑著和她點了一點頭。心中就有點疑惑邱九思先說的話了。

糊裏糊塗,大家一擁進了一間屋子。邱九思先笑道:“你看到閉月羞花的那位美人沒有?”那妓女正笑著端了一隻瓜子碟,向各人麵前送。卻笑道:“邱先生!別取笑,取名字總是會向好處取的。”最後,她才送瓜子到惜時麵前來。這是茶室裏的規矩,妓女敬茶敬瓜子的最後一個,那便是客人。惜時以前和邱九思同住,對這事已是耳熟能詳,但不知道他何以有這種待遇,因為自己是絕對不曾有意招呼她的,可是既然有了這一種手續,自己又不會怎樣推辭。便笑道:“你現在改了名字嗎?”羞花笑道:“是的,因為以前那個名字太俗了。”

鐵求新見惜時坐在孤零的一把椅子上,他兩手執著羞花的手胳臂,就向惜時懷裏一推。笑道:“你老早就想他,現在他來了,你怎麼不上點勁呢?”惜時雖知二等茶室裏,是極浪漫的地方,然而初次做嫖客,總有點不好意思。當羞花向他大腿上坐的時候,他倒把身子扭了一扭,有點躲避的意思。然而人坐在身上,總不能將人推了開去,倒把一個臉漲得通紅。羞花因他並不曾用手扶著,回頭一看,他又害臊得很,隻得站了起來笑道:“你這人真老實。”說著,站起身來,在他對麵椅子上坐著。

惜時偷眼看她,覺得比以前長得豐秀了許多,不是那樣憔悴可憐的樣子了。她額前一排劉海發,加厚了許多,長長的,黑黑的,直覆到眉毛上來。臉上將粉撲得白白的,兩腮略搽了一圈胭脂兒紅暈,電燈下照著,頗有幾分風韻。羞花見他偷看著,低了頭,眼睛向他一溜,又抿嘴微微一笑。在屋子裏看到的人,不約而同地叫了一聲“好!”邱九思鼓起掌來道:“有個意思,我已經看見了。”羞花對於惜時,本想用點手段,去拉攏他的,不料他卻板著麵孔,不理會一本風流賬,這叫她英雄無用情之地,隻望了惜時發呆。惜時讓她目光一射過來,雖然平常把男女界限看得很破,也不知什麼緣故?好像今天此會,是有意而來,未免在許多朋友麵前,露出了馬腳,很是難為情,可是心裏盡管難為情,麵上又竭力地把持著,不讓臉上流露出來。於是斜側了身子,目光對著羞花微笑,而且架了腿,隻管搖曳著,現出很自在的樣子。

邱九思道:“你們這一對,真是怪物,你也想她,她也想你,彼此都是很想見麵,到了現在想得見麵了,好像是新娘子見了新郎官一般,是什麼意思呢?”惜時站起來,拍手哈哈一笑道:“這是胡扯的話,我臉皮比城牆還厚,知道什麼叫難為情呢!”邱九思道:“既是不難為情,我有一件事提議,看通得過通不過?”於是拉著羞花一隻手,頭伸在她肩膀上,對著她的耳朵,喁喁地說了一陣。羞花聽著話,眼睛可向惜時望著,聽完了,於是點了點頭,微微一笑,那好像是讚同這提議了。要知邱九思所說的是什麼,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