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文債難嚐臨渴掘井 情絲未斷抱病登場(2 / 3)

他一人睡在被裏,枕著那鴨絨軟枕,仿佛之間,卻有一種脂粉香氣,不斷地襲人鼻端,這是哪裏來的?這股香氣,卻是想不起,昂起頭四處看看,也並沒有什麼形跡。心想:這可怪了!空房無人,哪有女人的氣味呀!哦!是了,這是米錦華從前在這裏睡的時候,臉上的粉,頭上的油,摩擦到枕頭上,枕頭上有了香氣了。這一件事,除了平添胸中一場懊惱而外,還引出了一件大疑案,這有什麼可回憶的哩!然而她身體上那種健康美,在被裏擁擠得暖和了,令人說不出有一種什麼快感。啊呀!不要想了,明天不是要早起嗎?如此一想,恨不得一刻兒睡著。然而在這時,越想睡,越是胡思亂想,打了幾個翻身,也不知怎麼辦?有了,用數著數目催眠的法子來試驗一下看。於是一二三四的向下數,不料由一數到三千六百,依然精神抖擻,一點也睡不著。氣不過,不數了,一個彎身,向裏彎了腰縮到被裏去。然而隻在這一彎腰之間,人倒是睡著了。

一覺醒來先睜眼向窗子外看去,卻見對麵照牆上通通紅的太陽已經高照了,記得每日太陽射至牆上時,總在十點鍾以後,難道今天有十點多鍾了,伸手到枕頭低下一摸,掏出手表來一看,可不就是十點半鍾了。咳!這沒有法子,隻好把預定的程序改了,改為上午去補領講義,下午再開始看書。如此想著,掀了被爬起床來,一麵披衣服,一麵就開門叫那老聽差打洗臉水,衣服穿好了,被也不疊,將昨晚清理著的講義從頭至尾各看了一遍。回頭一看洗臉架上,早放了一盆水在那裏了。自己洗著臉,心裏默念著音樂史,口裏也念念有詞,上古時代的音樂,中古時代的音樂。

老聽差送了一壺茶進來,見他嘴裏在念著,右手掌托了手巾,左手掌拿著一塊香胰子,隻管向上麵摩擦,也不望著別處,也不洗臉,便問道:“黃先生!早上你不要什麼吃的嗎?”惜時道:“中國音樂史!美術概論!”老聽差這倒愣住了,哪有這樣一種東西可吃。惜時回轉頭來,見他站在一邊,問道:“你發什麼呆?”老聽差道:“我沒有什麼事發呆,我來問問黃先生,可要吃什麼點心呢?”惜時道:“你不問,我怎麼知道,你就是站到今天晚上,你不說出來,我心裏也不明白呀!”老聽差聽說,心想:“這倒算是我的不是,可也奇了?”惜時道:“我不吃什麼,我要預備功課了。今天上午,你可以和我到小飯館子裏,叫一個木樨肉,一個酸辣湯,一大碗飯。晚上呢,就是一個炒牛肉絲,一個白菜湯,一大碗飯,一張家常餅,我全告訴你了,省得回頭問我,又耽誤時間,回頭我在樓上看書,你不必驚動我,去罷!沒有什麼事了。”說著將手一揮,老聽差走後,惜時倒了一杯茶喝著,打算喝完便走,不料這是新泡的茶,熱得非凡,不是一口氣所能喝下去的,隻微微呷了一口,也不再喝了,放下茶杯,起身就向外走。

到了學校裏,將講義領著,又匆匆地回來。一摸桌上放的那杯茶,還有些溫熱,自己也就好笑起來,來回兩趟路,走得真快,若是平常也像這樣用功,當然沒有一樣不考一百分的了。自己用上兩天功,一定有些成績,倒不要太灰心了。

於是把房門掩上,將講義疊齊,就開始用功起來。因為第一天第一堂,考的是藝術概論,所以現在也按著程序研究,先看藝術概論的講義,一口氣看了三章書,腦筋裏還,沒有得著印象,什麼叫藝術?尤其是講義文中,夾了許多英文單字,不大記得,而且很通順的語句中間,夾了這樣一個英文字,使文氣中斷,在記憶力上,加了一層麻煩。心想英文既不能算是世界的標準文字,也不是中國文字的字典,詞源,為什麼講義裏,有些名詞就得注個英文字在下麵?何以不注法文不注德文,難道講義裏不注個英文字,就文意不完全嗎?但是實際上,沒有哪個看講義,注意到這英文單字上去的。

心裏如此想著,正抬了頭出神,眼光忽然射到掛的月份牌上,今天乃是星期三。這個星期,隻剩三天了,這講義怎樣看得完?立刻把心思收束住,又低頭看講義,也不過看了三頁書,隻聽到老聽差在門外叫道:“黃先生!和你叫的飯,已經送來了。”惜時道:“太早了!”口裏說著,抬起手一看手表,已是一點半鍾,便啊喲了一聲道:“怎麼就去了大半天了。”老聽差道:“飯開在外麵屋子裏,你出來吃吧!要不然,這菜可就涼了。”惜時答應著便站起身來,一看講義裏麵,正有兩行可以注意的,因之又站著捧了講義,看了半頁,老聽差在外麵催道:“黃先生!你出來罷!菜飯都涼了。”惜時鼻子裏哼著。於是一手托了講義,一麵向外走,走到外邊,將講義放在桌上,然後坐下來,扶起筷子碗來,但是他兩隻眼睛可依然注視在講義上。

這樣的一麵吃飯一麵看書,鬧了半個多鍾頭,才把一餐飯吃完。放下筷子碗,走回房去,一眼看到洗臉盆裏熱氣騰騰的,有一大盆水,但是也不願去洗臉,拉著手巾,將末端胡亂擦了幾下嘴唇,又坐下去看講義。到了大半天下午,居然把這一部書的講義看了一個幹淨。心中便想著:俗語說得好,隻要工夫深,鐵杵磨成針,這是一點都不錯的。這一用功,也就不見得書怎樣難念了。講義看是看完了,不過其中有許多地方不大明了,而且有幾處,也隻說了一個大概的大概,分明是教授講書的時候,都口說了,讓學生記在筆記上,但是自己不但沒有聽課的筆記,而且向來就不大上課,現時有什麼法子可以明白。哎!這也不去管它,隻要把講義死記住,考的時候,腦筋裏有點影子,就可以敷衍成篇,反正是比交白卷子強。而今且默默這講義的大意如何,不要將書看呆了。於是背了兩手,在走廊子下踱來踱去,心裏可就想著,講義上說的是些什麼?不料這些講義看得太匆忙,現時回想起來,竟是一點意思沒有。立刻跑進屋子來,將收起了的講義,又重新展開來看,亂翻著看了幾頁。這也怪,隻這樣一翻動,把看過的講義,又立刻想得了。這僅僅是一種功課,就這樣不容到肚子裏去,還有上十門功課,若一律都是如此的話,那簡直不想考了。這隻有一個法子,把要緊的所在,都抄下一點。考的時候,實行夾帶工作。碰得上,也許一樣功課,落個八九十,若是碰不上,這也隻好聽天由命了。

一個人躊躇著,不覺電燈一亮,老聽差又將晚飯送來,吃過了晚飯自己得了一個新感想。這一天算是過去十之八九了,若是每天隻研究一項功課,那麼,到了考期,還會差著一大半,這便如何是好?想來想去,這隻有把看講義的工夫省了,索性把看的工夫,改為摘要。有三天的時間來摘要,當然所摘的也就不少。雖然這種辦法,未免帶些冒險的性質,其實這樣拚命地翻講義,所得幾何,不也是冒險嗎?萬一考不上,那也沒有法子,隻好把這個學期荒廢了,臨時請病假,將來再要求補考,萬一補考不成,明年再進別個學校,也沒多大關係。

如此一想,心裏自然安慰了許多。先把看過的講義,摘要一遍,又把講義頁數最少的先翻了一道,又把綱要抄了,自己伏案做了一天一宿的工作,原不覺得受累,但是放下筆來,將腰杆子一伸,這不但腰疼背駝,而且腦袋發漲,眼睛發暈,竟是有些坐不住了。手按著桌上的講義,自歎了一口氣道:“我這個學期,不但落個人財兩空,而且連書也沒有念到一頁,我千裏迢迢跑到北京來幹什麼的?自己這一番荒唐,實在不容易得人諒解!也怪不得父親生氣了。”越想越懊悔,便坐著發呆。一個反悔的人,總是自己持著消極態度的。因之他一言不發,就伏在桌上睡著。一直睡了一個多鍾頭,又長歎了一口氣,然後才上床去睡。

次日起來,還是照樣工作。一連過去四日,不覺就是考的日子。第一堂八點半鍾考起,七點鍾的時候,天色剛剛一亮,馬上就跳下床來披著衣,一切事情不管,先把今天預備用的夾帶,看上一遍,揣到口袋裏去,然後把講義又翻著看了一看。老聽差送了水來,一麵漱洗,還把眼睛射在講義上。說也奇怪,偏如此倉忙之下,有一段文字,有注意的價值,仿佛這門功課的題目,必是出在這上麵,自己很快地把這一段記住了,一麵走出房來,鎖著門,心裏兀自默念著。不料上半段都記得,偏是這下半段結論,又突然忘了。隻得開了鎖推房門而入,將講義再看了一遍。這個時候,遠遠的已當當的響著上課鍾,不能看了,轉身向外跑,就下了樓。到了樓下,才想起不曾鎖門,箱子裏還有些款子,總不能大意。因之再跑上樓,把房門關著鎖上了。

自己趕到學校裏時,教室裏人都坐好了,各人麵前,都有一張油印紙條兒,分明是題目都散過了。於是在先生講案上要了一張,然後坐上自己的位子去看。這一看之下,不由心裏大喜一陣,原來紙條兒列著十個題目,有七八個自己知道已抄上夾帶。而且第一二兩條,就是剛才出門的時候,匆匆看的幾行。這樣看來,遇起考來,真用不著平常用什麼功,隻要臨陣磨槍搶著記下一些在肚子裏,便得了。一高興之下,文不加點地就把一張卷子做成。在同堂交卷一半的時候,自己的卷子也就交出來了,這一道難關既過,心裏總安慰一點,慢慢地走出了教室,在玻璃窗子外,向教室裏麵看來,對著還在伏案的同學,見他們搜索枯腸,自己不免有一種得色。心想:這樣容易的題目,還值得如此費事!隨便寫上幾筆,就交卷了。怪不得從前中狀元的人,可以騎馬遊街。這交過卷子的人,對這不曾交卷的人,真可以自豪哩!他自己越高興,越向教室裏看去,這就有一件事讓他吃一驚的,便是自己一度失戀的愛人米錦華,就坐在窗子邊最後一張桌子上,自己兩道眼光,隻管向前看,倒把目前的事大意過去了。今天她穿得更漂亮,雖是這樣的寒天,她隻穿一件藍呢夾襖,外麵罩著一件白絨繩緊俏的小坎肩,椅子背上,搭了一件豹點狐皮大衣,露出紅緞裏子,光豔照人,她那雪白的臉子上,似乎塗了胭脂,似乎又沒有塗胭脂。隻是有點淺淺的紅暈。心想:如此一個美人,竟會到手而及失去,未免可惜!那書店裏偷著賣她的相片,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?她是個大學生,而且有這樣的姿色,又何必那樣去墮落呢?惜時如此望她,她隻低了頭,手上拿了一支自來水筆,隻管在一張格子紙上畫著,看去好像是打草稿,其實七零八落地寫著字,並不成文。她的長頭發,因低低而垂下來,正擋住了半邊臉。惜時想著,她或者是不好意思見我,然而我又何嚐好意思見你呢?正待掉轉身閃了開去,卻有一個男同學的,在教室後麵,經過她的桌子,向前麵去交卷,他一隻手隻略微一擺動,就有一個紙團丟到她桌上,她如獲至寶一般,立刻兩手展了開來,臉上便是一團的笑容,那個男同學走出來,也在這窗戶外向裏麵立著。米錦華一抬頭,對窗子外微微一點頭,抿著嘴唇笑了。這個男同學也就向她微笑。惜時一見之下,不覺忿火中燒,直透頂心,使勁一轉身子,就避了開去。心想,她明見我在窗戶外,倒向著別人微笑,你以為這就氣倒了我呢?其實我已經得著證據,知道你是個什麼人物了。惜時低了頭,隻管想著心事向前走,忽然身後有人在肩上拍了一下,回頭看時,是同班中的孫貫一,外號叫孫多管。他在同班中,不問生張熟魏,一致鬼混。惜時上課的日子極少,同學無多熟人,至於他就算一個最熟的了。便笑道:“你太冒失,糊裏糊塗,就在人家身後拍了一掌,若是一個生人呢?人家豈不要見怪。”孫貫一道:“男同學碰男同學,有什麼要緊。老黃呀!今天你心裏難過嗎?我看著都替你難受呢!”惜時笑道:“這一門考得不壞,至少有七八十分,我難受些什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