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文債難嚐臨渴掘井 情絲未斷抱病登場(3 / 3)

孫貫一道:“你真可以的,還在我麵前裝糊塗呢?你沒有看到我們那一朵校花,和徐子誠那一番情景嗎?”惜時這才知道那個人叫徐子誠。便道:“我和她已斷絕朋友關係了,她愛怎麼就怎樣,管她有什麼情景,我管得著嗎?”孫貫一道:“你既是打官話,我就不必說了,倘若你願說實話,打聽這個消息,我願把我所知道的告訴你。”惜時站著想了一想,便笑道:“你有消息告訴我,我是很願聽的,但不知你有什麼消息?”孫貫一道:“我告訴你,你可別生氣。”說著,回顧望了一望,低聲道:“你看那徐子誠的樣子,臉上又黃又黑,一雙綠豆眼,兩條吊線眉,和你比起來,豈不是相隔天淵,這位密斯米,好的朋友多了,為什麼和誰也不長久,就始終愛了他呢?原來他是個華僑,以前也還罷了,不過有飯吃而已,最近他得了一筆遺產,足有十九萬,小米得了這個消息,立刻把培大皇後的身份降下,時常地去找他。這次年考,小米要找人幫忙,隻要露點風聲,哪個不願效勞。但是她對徐子誠說,同班隻有他的學問最好,隻要他遞稿子。這種不灌米湯而灌濃米湯的辦法,老徐如何不骨軟心酥。”惜時故意鎮靜笑道:“說起來,你也未免太形容過甚一點。”孫貫一道:“我形容過甚一點嗎?你不信,再考察考察兩回,你就相信我所說的還隻報告一個大概呢!”二人正這樣說著,隻聽到身後有一陣突突作響,參差不齊步履聲,回頭看時,正是米錦華挽了徐子誠的一隻手臂,在走廊上並肩走來,黃孫二人將身體一讓,閃到一邊,他兩人也就像沒有看到一般,徑自走了過去。米錦華那個雲鬢蓬鬆的頭,幾乎伸到姓徐的懷裏去,隻管咯咯地笑著。惜時雖也曾和她熱戀過,然而還是半公開的行動,當了許多人絕不曾如此卿卿我我,這樣看起來,在書攤子上收到她的相片,那絕對不是沒有原因的了。孫貫一望他倆走遠了,笑問道:“怎麼樣?我說的話,是假的嗎?”惜時點頭笑了一笑,也不置可否,回得寓所去,講義也不要看,也不想吃喝,長長地歎了一口氣,人向床上一倒,橫躺在床上。他不倒在床上,倒也罷了,一倒下來之後,這就感到身上疲倦異常,人竟是蒙嚨睡去。醒過來,屋子裏已是漆黑,趕忙把電燈亮了,一看手表,已經五點多鍾了,這一覺把午飯睡過去了,自己還不知道餓,坐著定了一定神,依然感到人有些疲倦。心裏想著,這一定是這兩天用功用苦了,鬧得人支持不住,也許用腦筋過度,鬧得害了腦膜炎,學分雖然要緊,命也要緊,不要因為用功的關係,把性命送了。如此想著,就不想看書,便伏在桌子上,用手臂靠了頭睡著。那樓下的老聽差看到樓上電燈亮了,很快地就跑上樓來,問道:“黃先生!你不要弄一點東西吃吃嗎?”惜時抬起頭看了一看他,搖搖頭道:“用不著!給我泡一壺熱茶來喝吧!”老聽差向他臉上望著道:“你的顏色不大好,身上有點不舒服嗎?”惜時道:“大概是看書看苦了,休息休息也就好了。”老聽差一想,像你這樣念書的人,會用功用苦了,那些一年到頭都讀書的,都成了病鬼了,卻也不便去駁他。下樓就泡了一壺茶來,然而將茶送到桌上時,他又在床上躺下了。這種樣子,倒是真有病,也不便驚動他,自下樓去了。

惜時睡到九點鍾,肚子裏覺得有些餓。二次下床,把老聽差叫來,又要點吃的。老聽差道:“你胃口怎麼樣?您愛吃油膩,給你叫個蛋炒飯吧!”惜時點了點頭,坐在桌子旁,靜靜地等候,隨手在書架上抽了一本書下來看,隻翻動了兩頁,便覺書上的字體,有些亂轉。推開了書,斜靠了椅子背,就望著外麵出神。老聽差提了一壺開水進來。皺了眉道:“黃先生!我看你臉上,氣色越來越不好了,你先喝懷熱茶。”說著,和他衝上一杯熱茶,送到他麵前,他依然是靠了椅子背坐著,身體也不動一動,見茶杯口上冒著熱氣,倒有點引動他喝茶的意思,端起杯子來,隻微微呷了一口,依然又將杯子放下。老聽差偏了頭,望著他道:“黃先生,我現在可沒有喝酒,不是我多嘴說閑話,在外邊出遠門的人,第一就是要保重身體,您以前大病了一場,可以說是還沒有複原,哪抗得住又病,我想您的老太爺,準是沒有離開北京,明天我到會館裏去,給他通知一個信罷!有了老人家來照應,那可好得多。”惜時聽說,許久沒有做聲,隻端了那杯茶起來,慢慢地喝著。

老聽差不知道他是什麼用意,也就不敢說了。接著外麵有人喊了一聲:“飯來了。”老聽差便出去提了飯盒進來,將這事牽扯開去,揭開飯盒蓋子,端一大碗蛋炒飯,一小碗紅燒牛肉,又是一碗口蘑豆腐湯。老聽差笑道:“我和您做主,叫了兩個菜,讓你吃飽一點,明天好去過考。”惜時笑著點了一點頭,自己也覺這飯菜都是自己愛吃的,大可一飽。但是扶起筷子來,吃了兩口飯,便覺難於下咽,夾了一塊牛肉在嘴裏咀嚼著,雖然感到有點鹹味,那肉質就像木渣一般,口蘑豆腐湯,以前很愛喝,今天一見之下,也是不動心,勺子也不曾伸到碗裏,放下筷子,向老聽差一揮手說:“你收了去罷!”老聽差道:“呀!黃先生。你怎麼一點東西不吃。”惜時搖了一搖頭道:“不能吃,心裏已經有些向上翻了。”說畢,又伏在桌子上。

老聽差這倒相信他實在有病了,未便如何打攪,撿著碗就走了。惜時也是心裏納悶,既不熱,又不發寒,隻是渾身感到疲倦,會這樣抗著重病似的,難道真是兩天用功用過分了,那就未免笑話,勉強喝了一碗茶,還是解衣上床,隻因睡得很早,次日天色一亮,就醒來了。因為休息一整夜的時候,此刻覺得精神振作一點,心想:昨天一場,考得很得意,總算碰上了,若是場場都如此,就算自己撿了個大便宜,何必不去考。於是按了鍾點就向學校裏來。

在家裏的時候,似乎一切都如常了,所以鼓了勇氣出門,但是到了學校門口的時候,似乎心裏忐忑亂跳,人有一點站立不住。這個樣子,要去過考,當然是不行。如此想著,正待轉身,恰是適逢機會,米錦華手上捧著墨盒和毛筆袋子走了進來,那筆袋子是用藍布做的口子上用寬緊帶子鎖了,大概是帶子不曾鎖得好,她起身上台階的時候,身子跳了兩跳,把布袋子裏兩支毛筆,一齊滾了下來,落到台階下去,惜時正站在台階下層,有一支筆撲的一聲,射到他的腳下,米錦華看了一看,很不願上前來拾起。可是也不能置之不顧,站在最上麵一層台階上,未免發呆。惜時也看出她為難的情形來了,就一彎腰將那支筆撿起,把其餘落在遠處的一支筆,也一同撿了,然後送上台階,交到米錦華手上,錦華見他有一種楚楚可憐的樣子,手上接著筆,就向他微笑點頭道:“勞你駕!”在她這一笑之間,露出了她兩排又齊又白的牙齒,由那紅嘴唇一托,真是嫵媚動人。惜時便也點點頭。因不知道要說一句什麼話好,呆了一呆,急忙之間,惜時的話不曾說出,她已經回身走遠了。惜時一想,她或者對我餘情未斷,以前她毅然決然和我絕交,總是氣頭上的事,未必能惱恨到底,若照一班人說,她是個拜金主義者,那麼,她對朋友之間,更無所謂厚薄了。這且不管她,我要到堂上再去看看,看她和徐子誠究竟是個什麼情形?事到如今,我縱然不希望覆水重收,我要看出她的所以然來,我必定把收藏的相片拿出來質問質問她,也好出我一口惡氣。如此想著,把病又忘了,遙遙地跟著米錦華一路上課堂,來到了課堂上。先生還不曾來,同學們隔著座位,大家紛紛議論,米錦華卻坐在她的位子上,用了一把小刀子,隻管削鉛筆。她低著頭,眼光隻射在刀口與鉛筆尖上,滿考場的人說話,她都不去理會。惜時看到,深以為怪,怎麼她倒有不樂之色,莫非她怕考。一人遠遠地坐著,隻管在人叢中用眼光打量著她。

不多一會兒,那個華僑學生徐子誠進來了,她不曾抬頭看,似乎這姓徐的身上有一種香味,自然可以讓人知道一般,他那裏一走過來,米錦華早已站了起來,笑嘻嘻地和他點了個頭,這分明是全教室同學,都不在她眼裏。而她眼裏,隻有一個徐子誠了。惜時本來身體有些支持不住,這時又羞又氣,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,其白如紙,伏在位子上,兩眼發赤,竟是一動也不動。

孫貫一坐在他前排一個位子,一回頭,低聲笑道:“你瞧見……”一句話未完,就改口道:“老黃!你怎麼了?”惜時兩手伏著桌子,頭一點哼了一聲。孫貫一站起來,搖著他道:“你的臉色太不好看,你怎麼了?”他以為搖撼著他,他可以說兩句話,不料他隨著這身體搖撼之時,人坐不住,向桌子下一溜,就墜下去了。同學們一見,啊喲了一聲,連孫貫一也手足無所措。要知此君病體如何,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