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,黃惜時由椅子上向下一墜,全堂的學生都驚動了。附近座位的學生,都將惜時包圍著,在遠處的學生,也紛紛站立起來,都向這裏望著。全教室都紊亂了,就沒法維持秩序,這一堂主考的教授,隻得把辦事人找來,用兩個齋夫,將惜時抬了出去。他在椅子上坐著的時候,人還是清清楚楚的,可是由椅子上一溜下地之後,人就昏迷了過去。他既沒有什麼親密的同學,學校裏也不知道他有什麼親人在北京,現在此人病勢這樣沉重,當然很危險,已沒有什麼考量的機會,馬上找了一輛汽車,將惜時送到醫院裏去醫治。
他這種昏迷的緣故,不過是一時的感觸,隻要和他打上一針,也就恢複原狀了。他醒了過來,自己已是身臥在二等病室的一張床上,鼻子裏先嗅到一股子濃厚的藥水味,及至睜開眼來,才明白了身子何在。那床腳頭有個中年的女看護,斜側了身子站著,床頭也站了一個穿白色衣服的醫生,他嘴上有很長的濃厚胡子,鼻子上架了大寬邊眼鏡,擋住他銳利的目光,臉上並沒有什麼笑容,他手上套了橡皮手套,兩手微微搓挪著,在他那莊嚴的態度上,又顯出許多沉思的神情來。
惜時看清楚了,定了定神,才問道:“大夫!我是什麼病?”那大夫淡淡一笑,反問道:“你覺得身體怎樣?”惜時道:“隻是周身酸痛難過,也說不出是有怎樣的毛病。”大夫道:“你以前得過淋症嗎?”惜時看了女看護在這裏,有些不好意思答複,很低的聲音答道:“沒有這個毛病。”大夫點了點道:“這病得了幾天呢?”惜時聽說,倒嚇了一跳,自己隻知道精神疲倦,並不知道得了什麼淋症。這樣說,自己是染了花柳病了。這讓人知道了,是多麼難為情。便躊躇著道:“我有這個病嗎?我自己並不知道呢?”大夫道:“難道小便的時候,有點痛癢,你都不覺得嗎?”惜時低了聲皺著眉道:“有點痛,自己也不以為意,我是這幾天預備功課,受了一點累,加上又受了一點新的刺激,所以病倒了。”大夫點點頭道:“你的病很複雜,先把你昏迷的病治好了,再和你治淋症,大概你這種病,明天就好了,再開始和你洗治淋症。而且你身體這樣壞,是否有別的毛病,這很難說,明天要檢查檢查才好。”惜時聽了這種話,覺得是很難為情的,不好意思答複,又不能不答複,隻含糊著輕輕答應了一聲。那大夫也猜不出他是什麼用意,也沒有多問,自走開了。
惜時一人躺在病床上,這才明白,原來是害了淋症了。從前也聽到朋友說,這種毛病,是由於不潔淨傳染來的,雖是有些不便當,但與身體健康,並不有十分的損害,何以到了自己身上,就是這樣厲害,簡直把人病倒了。記得有個朋友,也是害了淋症,因為醫院裏診治,花錢多,費時間久,就是在藥房裏自己買藥吃好的,他天天吃藥,在外表看來,還是和平常人一樣,自己要治這種病,還是私下瞞著人治罷!他如此想著,當天在醫院裏住了一晚,次日就要出院。大夫也說了,治淋病也無住院之必要,可以出院,招呼他每天必來一次而已。惜時覺得這種不體麵的病症,越秘密越好,自己天天要上醫院,一定會引起朋友們的注意,還是一個人私下買藥秘治,不驚動人的好。好在這種治花柳病的膏丸藥水,報紙上的廣告,是經年累月的登載,找兩份報仔細一檢查,就可以治了。
他如此想著,果然照辦。在報上看到有兩種治淋病很靈的藥,價錢並不怎樣貴,於是到了晚上,一人走到大街上散步,經過藥房門口,趁著那店裏並沒有主顧的時候,就向裏麵一鑽,自己連這樣丸藥名字,都有些不好意思說,在家裏早寫好了一張字條,這時將字條掏出,交給店夥看,問這樣東西有嗎?凡是賣西藥的藥房,這種治花柳病的小膏丸,總是預備得很充足的。他所找的丸藥,既是報上廣告欄裏得來的,當然預備得多,馬上就在玻璃瓶子裏取了出來,交給了他。
他拿回家去,首先打開那丸藥盒子,一看那方單,上麵就先寫著,每小時吞服兩粒,繼續吞十二小時,不要間斷,一星期可以痊好。惜時一想,每小時吞兩粒,七天可以治好,那麼,每小時吞四粒,不就可以縮短痊好的限期嗎?他覺得這種辦法是很合邏輯的,於是下了決心照辦。
這丸藥先吞下去兩三小時,還不見得有什麼動靜,吞過了半天之後,不但那疲倦的精神,不能恢複起來,而且心裏如火熾一般,隻管向外麵要反吐出來,自己雖然竭力地忍耐著,可是肚子又打通了,半個鍾頭之後,便要上廁所一次,人住在樓上,廁所在樓下,有了三四回跑著,兩條腿軟綿綿的,坐下了竟有些站立不起來。至於要醫治的毛病,依然不見有一點轉圜的樣子,越是毛病不好,心裏越著急,以為買的丸藥,大概是不大靈,於是又從新到報紙賣藥廣告欄裏,再去找丹方,自己由那動人的廣告文字裏,決定了一樣,再寫好了單子,到藥房裏去買,然而這藥的效力,恰不是廣告文字所能保證,吃下去如石投大海,前兩天說,是不覺得怎樣痛癢的,現在已是很痛,而且小腹之下,紅腫了一大塊,腿溝裏的淋巴脈發炎起來,腫得有栗子般大,行路時很是痛,不過病到了這種程度,也不愛行路,有時身上涼颼颼地,有時身上又一陣一陣燒熱起來,隻是要躺著,吃東西是不合胃口了,而且連一杯白開水,也感到不想喝,這病算是實實在在地纏到身上來了。若是再要自己買藥泡,糊裏糊塗,也許把身體更吃壞了。學校囑托的醫院,雖然可以便宜幾個醫藥費,然而在那種醫院治花柳病,那簡直是自己給自己宣傳,不到三天,準會鬧得全學校都知道。現在決不能害臊,隻有到一家南生醫院去偷著診治的了。
如此想著,當天就私自到一家中等醫院去看病,在掛號室裏掛號的時候,人家問是什麼病,躊躇了一會子,才輕輕地吐出了三個字,是“花柳病”。那個掛號的人,也沒有說什麼,抬頭在他臉上望了一望。惜時被人家望著,心中自是二十四分慚愧,隻得半低了頭,用牙咬著下嘴唇,板住了麵孔不做聲。那掛號的對於這種事,當然也是經過多次,對於這種人,自然也是富有經驗,因之也是低了頭不做聲,免得病人難為情,掛號單子交給了他。
惜時心裏想著,為了治病要緊,如何顧得了許多,板著麵孔,就鑽到花柳科治病室來。這裏麵有五六個病人,在一邊坐了等著,那邊一道白布帳幔,擋住了一個施行手術的地方,似乎那裏麵有人。看看這些候診的人,態度都是很自然,並沒有什麼害臊的樣子,心裏也就坦然了許多,和這些候診的人坐在一處,靜等醫生的診治。看病的人,一個個經過了醫生的診視,就臨到惜時頭上,醫生隻問了幾句年齡籍貫平常的話,第一個問題,就是問他:有沒有在妓院裏住過?惜時怎敢隱瞞,隻得低了聲音,一一答複。於是醫生將他。帶到施行手術的屋子裏,吩咐他脫了衣服,要仔細檢查。
惜時把衣服脫了,在一張病床上躺下,那大夫一眼看到,先就淡淡地說了一句道:“這是大瘡!”惜時以為自己究不過是報上登的什麼五淋白濁而已;於今這大瘡兩個字竟然傳進耳鼓,不由得他不撲撲的將心房跳了兩下。那大夫說完了這句,才開始檢查他的身體。時候並沒有多久,他吩咐惜時穿好衣服,就對他道:“你這病是梅毒,已經到了第二期,要趕快診治。本來偵查花柳病,應該抽出血來檢驗一下,現在你的梅毒,已十分明顯了,用不著驗血。這種病,沒有別的治法,就是打六百零六,你自己意思怎麼樣?”
惜時聽了這些話,真是晴天打了個大炸雷,嚇得麵如土色,緩緩地道:“我自然是願意治好。”醫生道:“你可以先到交費處。繳好醫藥費,然後我來給你打針。”惜時聽一句答一句,可是心驚肉跳,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。醫生見他呆呆地站在這裏,這才道:“沒有你的什麼事,你可以走了。”
他無精打采地走到交款處,一問之下,據說是要交付十塊錢手續費,三十塊錢藥費。惜時真不料治這種病,倒要費許多錢的醫藥費,自從和父親決裂之後,錢隻有支出,並沒有收入,已是一天一天地減少,於今又突然地增加這筆支出,如何擔負得了?可是這種病,有送性命的可能,救命總是要緊的,因向辦事人道:“我今天沒有帶這多錢來,怎辦呢?”心裏還擱著一句話,就是問明天補送來可以不可以呢?那辦事人卻也很幹脆地答複他,便道:“這也不忙在一天,你今天錢不夠,明天再來打針就是了。”惜時一看這樣子,簡直無轉圜之餘地,講情也是白講,隻得低頭出了醫院,雇車回去。
這一回去之後,就和初來時的情形不同了,人坐在車上,也感到有些天旋地轉,眼麵前所看到的東西,一切是昏沉沉的,幾乎要由人力車上撞了下來。其實也說不出身上加了什麼病症,隻是身體支持不住,精神有些失常。到了家裏,自己第一步辦法,就是打開箱子,檢點還有多少錢。也是這一程子,自己做事過於偏激,無端要嫖娼來泄情,把所剩的幾個款子,用去一大半,現在不過是六七十元了。原來的意思,辭了這房子不住,搬到小公寓裏去每月開銷一二十塊錢,有這些存錢,還可以對付三四個月。現在一筆就閑去四十元,病了還有善後問題,無論如何,全部拿來治病,恐怕不夠,何況其他呢?然而這種毒病,生命關係,又怎能說不治?記得一次遊衛生陳列所,曾得著幾本小冊子,其間有一本就是說梅毒之為害的,因為自信絕不至於染到這種毛病,所以絕對沒有看,現在不能不展閱一番,做個參考。於是在書架子邊站了一陣,將那本小冊子尋了出來,因自己急於要看,等不及坐下,在書架子邊站著,就翻讀了一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