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文字裏麵,說到梅毒之為害,簡直怕人,最厲害的幾條:一、毒要發作出來,渾身要潰爛而死。二、就是治好了,十年八年之後,依然可以再發。三、害過梅毒的人,平均計算,總是短命而死。四、梅毒有遺傳性,往往傳染到無辜的子孫身上。
惜時看了之下,越想越怕,自己真是糊塗,在愛情場上失敗了,還不覺悟,又明明白白地花著許多金錢,到娼寮裏去買愛情,妓女的愛情,就是幾歲的小孩子,也知道是假的。自己一時高興,就這樣地鬧起來,花了錢不要緊,鬧一個終身洗不去掉的毛病,實在可恨,而且也太冤!天下女子都可恨;妓女更是可恨,自己身上有害人的毛病,怎麼還要接客,今生今世,不願見一個妓女的麵了。然而毛病已經是得了,空埋怨一陣子也是無用,還是治好自己的病要緊,雖然隻有六七十塊錢,好在治病還有富餘,總比醫藥費都拿不出來,要好得多哩!今天怎麼不多帶一些上醫院去,這又要耽擱一天了。這一天的延誤,不知道與病症有礙無礙?若是有礙,落得周身潰爛,那不如投河自盡罷!這個醫院要四十塊錢的醫藥費,也許是有些敲竹杠意味,還是掉一個醫院治一治為妙,可是這種毛病,在一個醫院裏診治,已經怕事機不密,怎樣又好掉一個醫院。如說這個醫院敲竹杠,難保別個醫院就不敲竹杠。設如為了檢查身體問題,又耽誤一天呢,算了罷!明天一早就上這家醫院去,一點也不要猶豫了。他就是這樣亂七八糟的,站在書架子邊胡想,也不曉得坐下,也不曉得離門,及至自己醒了過來,兩腳疲軟不過,人就向樓板上一蹲,索性坐著靠了壁子,不站起來了。
也不知道是過了多少時間,那個老聽差,由樓下一路叫了上來道:“黃先生不是一早就回來了的嗎,怎麼一點響動沒有?”一麵說著,一麵推了房門進來。看到這樣子,向後一退,“哎呀”了一聲。惜時睜開眼來,向他搖了一搖手道:“你不要害怕,我沒有害什麼病,不過是翻書翻得頭昏了,身邊沒有椅子,就在樓板上坐著,其實休息一會兒就是好了。”老聽差低了頭看他的臉道:“你的顏色太不好,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了。這兩天工夫,你真的瘦了不少哇!”惜時有氣無力地,慢慢扶著書架子坐起來,身子站在屋當中,晃動了兩晃動,老聽差搶上前一步,連忙將他攙扶著,送到床上去。惜時身子向下一倒,褲腳向上一挑,老聽差一回頭,趕快向痰盂裏吐了一下吐沫,皺眉道:“哪裏來的這一股子味道,腥臭腥臭的。”
惜時有時候也嗅到自己身上有一股子不好聞的氣味,自己還以為是心理作用,不十分理會,現在連老聽差站著那樣子遠,也都嗅到了氣味,這不用說,一定是這毒瘡的氣味,惹得身外的人,都可以嗅到的了。連忙坐起來問道:“什麼?你聞到這樓上有氣味嗎?你找找看,不要是哪裏有死耗子吧?”老聽差搖搖頭道:“不能夠,死耗子隻是臭,可不會發生什麼腥的味兒,這很有些像臭魚爛蝦的氣味。”惜時道:“臭魚爛蝦嗎?你想這樓上怎會有那個東西,你下樓去給我找一根衛生香來點一點就好了。”老聽差當然也猜不到是他身上有了梅毒,果然不疑有他,就取了一支香上樓來點著。惜時也不讓他上前,遠遠地就向他一揮手道:“我要靜靜地躺一會兒,我不叫你,你不必上來的。”老聽差也不疑話中有因,自下樓去。
這一下子,把借時急得加倍地不安,心想毒氣還沒有大發,就是這樣腥氣難聞,若是毒氣全發出來了,我這個人到一處腥一處,如何可以出門見人家的麵,我自己實在是尋死,好好兒地胡尋開心,鬧出這種病症,也不知道明天去醫治,是不是晚了,假使晚了的話,難道我就等著死神光臨嗎?想到這裏,恨不得馬上就到醫院裏去改掛特別加急的號,以便提早醫治。但是那醫院裏大夫約好了明天去的,若是去早了,又怕碰了釘子回來,還是不去為妙。
他一個人就是如此胡思亂想,白天想到晚上,晚上又繼續地想到深夜,也不思吃東西,也不出房門,隻是十分疲倦地在床上躺著。醒有所思,睡便有所夢,閉了眼睛,所見到的便是醫院裏的大夫要和他打針。鬧了一晚,直到大天亮,算是上醫院的機會已經到了,心中方始大定,連忙爬起床來,就預備好款項,靜等鍾點來到,恨不得跳進醫院,一針打下去,就恢複了健康。
但是事實絕不是這樣容易的,這天在醫院裏打了針之後,醫生告訴他,回家之後,好好地躺下靜養。這六百零六輸到周身血脈裏去,今天晚上,要大燒熱一番的。過了兩天,再來看看。除了繼續吃藥之外,若是餘毒未盡,一星期之後,還得打上一針。惜時聽了這一番話,才知道依然沒有痊愈的把握,心裏依然拴了疙瘩回家去。醫生雖然說今晚要大燒大熱一番,可是回家之後,也沒有什麼動靜,就不把這話放在心上,以為醫生不過是用言來警誡病人的,也就隨便置之。可是過了兩個鍾頭,果然有些頭昏,身上的熱氣,也一陣陣地向外冒,大概是有點影響的。於是脫了衣服,索性上床睡覺,等著病來。
慢慢地四肢發熱,慢慢地腦袋昏沉,接著,喉嚨發幹,渾身骨節酸痛非凡,連在床上翻幾個身,都感到有些周轉不靈。鼻子裏噴出來的氣息,就如兩道火焰一般,滿腔子裏的溫度如何?這也可以不言而喻。因為心裏燒熱的緣故,便想喝一點水下去壓壓,可是提起精神來叫了兩聲,卻有字無聲,叫不出去。當然老聽差在樓下也不聽見,蓋著的棉被,猶如炭炙過一般,睡在被裏,幾乎骨頭都被燃燒著了。
翻了兩個身,人又昏昏沉沉地睡去,自己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,睜開眼來,隻覺得電燈光線刺目,喉嚨裏更是幹燥不堪,頭腦子讓熱氣熏蒸著,抬動不得,這大概是夜深了,要叫人是叫不著的,這渴是實在忍不住了,就一隻手托了頭,伸了一隻腳到床下來,不料隻這一隻腳伸下床來,身子都是轉動不得,試了半天,依然下不了床,把那隻腳依然縮到被裏去。
過了許久,身子雖是動不得,然而心裏卻是明白的。心想,害病不要緊,害病在這一所空樓上,假使現在咽了氣死了過去,又有誰人知道?這真是自作孽,不可活!為什麼嫖娼嫖成這個樣子,還是對人示威呢?還是自己對自己泄憤呢?自己死了,也嚇不了人家一眨眼。自己走錯了,大可以回頭,又何必拚命地再向錯路上走。然而這一些事情,都是為了那個米錦華女士,設若沒有她那一幕戀愛劇,決計不會使自己變更態度的。我若是病好過來了,一定要對付這女人一些手段……
一個人想了又恨,恨了又悔,在痛苦之中,加上這種錯綜的思想,身體就更是受創。到了次日早上,那老聽差推門進來,一眼看到,就哎呀了一聲道:“黃先生!你的臉色更壞了。隻一晚上的工夫,你就瘦成這個樣子,簡直另變了一個人了。”惜時道:“是嗎?也應該的,昨天晚上,我一夜燒到大天亮,人事不知。”老聽差說著話,鼻子又聳了兩聳,問道:“呀!這屋子裏怎麼有這樣濃厚的氣味,你別是打了什麼藥針吧!”惜時道:“沒有呀!”
老聽差看看惜時床上的情形,鼻子又聳著嗅了一嗅,因道:“這沒有錯的。從前我伺候過一位周先生,也是害這樣的病,後來打了一針,大燒一夜,小便出來,痰桶子裏都是那藥味,我這樣一大把年紀的人,你還瞞我做什麼?告訴了我,我也有個照應呀!昨天你要是告訴了我,我就會在樓上伺候你了。在外邊做客的人,總得保重身體,一天有了病,千萬也別瞞著人,要不然,那是自己害自己了。”
惜時聽了他這一番話,雖不甚懇切,想到若是老早就告訴了他,早早地就動手醫治,也許不至於落到這一個地步。因道:“你為人很忠直的,我也不瞞你,我現在後悔也是來不及,請你不必對別人說起呢。”
老聽差見他已不相瞞,就從頭至尾,仔細盤問了一遍,因點點頭道:“年輕人,這種事情,總是難免的。隻要斬草除根,治得幹淨,卻也不妨事,可是我要說句不中聽的話,你現在既然是回頭了,你還是要和你們老太爺相認,客邊骨肉至親,得見一麵,那比吃什麼也有力量。再說這個病,便看花錢怎麼樣?錢越是花得多,病去得快,身體也容易回複轉來。”
惜時往日要聽到有人提他父親,他全感覺到渾身不快,於今老聽差提到父親,不由得心裏一動。因道:“我的脾氣不好,現在後悔,也是枉然。”
老聽差道:“你們老先生,大概還沒有離開北京呢。前幾天晚上,我走出大門去,隻見一個人由胡同那頭溜達到胡同這頭,隻管來回走個不斷,我很納悶,這人是什麼意思,後來我走上前一步,他喊了我一聲。我才知道是老先生。我說,老先生!你還沒有回南嗎?他說幾個同鄉留住了不讓走,還有幾天耽擱。就把我拉出胡同,問你怎麼樣?我說你很好,他搖搖頭說,這話靠不住!他差不多每天都到這大門口來看你一回,看到你還是不念書呢!他說完,吩咐我千萬別告訴你,他說你是不容易回頭地。可是他隻有這一個兒子,就這樣脫離關係,也是有些舍不得。”
老聽差隻管說著,惜時側臉躺在枕上,靜靜地往下聽,就不覺灑下幾點淚來。那淚珠兒落到枕頭上,然後不見。老聽差道:“黃先生!父母愛子之心,總是不會變的呀!他若是看到你這種樣子,更會心裏難受的了。要不,我到會館裏去,和老先生報個信兒,也許他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