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 病醜難宣永蒙不潔 創深未複更痛無居(3 / 3)

惜時由被裏伸出一雙手來,向他搖了幾搖,低聲道:“你千萬不要去說,我弄成這種樣子,我還好意思見他呀?”老聽差皺眉道:“到了這個節骨眼上,你還說什麼好意思不好意思,而且爺兒倆,也沒有解不開的仇恨。”惜時將頭在枕上搖了兩搖道:“我的意思你不懂。”聽差道:“我倒有個主意。今天晚上,我在大門口等著,若是老先生再來了,我就把你害了病的話告訴他,看他怎麼樣?”惜時睡在枕上,許久不做聲,忽然搖搖頭道:“不行!不行!我若是念書念得好好地,錢也有得用,我可以自己去見他,現在既是害病,又沒有錢,我若把他請了來,一定說是我到底沒有誌氣,他就是念父子之情,不肯說我,這裏的房東,這裏的院鄰,都會笑我沒出息,我還有什麼顏麵見人呢?”老聽差見他的意思很是堅持,再說也是無用,便不提了。

有了這一番話,無端算是在他心上又拴了一個疙瘩。父親還在北京,隻要自己肯認錯,金錢上自然有了接濟,用不著再發愁。然而書是不會念了。病體又害得這樣地沉重,這讓父親看到了,他當我一點血氣沒有,縱然父子和好,恐怕也不會再給錢念書,甚至還要我一路和他回鄉,也未可知。與其這樣,還是以不和他見麵為是。如此想著,把見父親的意思,更為冷淡。好在經濟來源雖斷,目前還不恐慌,也不至於立刻就要找款,暫等一兩天,考慮考慮也好。老聽差本來也就不讚成惜時為人,惜時既不要見父親,也就不再和他說了。

惜時在家裏靜臥了五六天,燒熱漸漸退去,精神也漸漸恢複,心裏對梅毒侵襲生命的恐怖,也淡了許多。心想人家都說我顏色不好,又說臉子分外地清瘦,究竟也不知道壞到什麼程度。自己拿了一麵鏡子,就向著陽光一照。這一下子,真把自己嚇了半條命!兩個顴骨高頂起來,把兩腮瘦削得成了兩張凹下去的白蠟紙一樣。嘴可尖了起來,分外地會現出自己那兩道白牙。眼睛眶子,似乎大了一個圈圈,都陷下去了。眼珠是一點光芒沒有,在鏡子裏發出呆相來。臉上其餘的地方,不但是蒼白,而且在蒼白之間,發著小青斑。一比牆壁上自己掛的像,那樣翩翩少年,簡直是兩個人了。看看鏡子裏的影子,又望望壁上的像,便想到根本就是這樣麵無人色,當然也交不著女朋友,也不至於受了許多的冤枉氣。自己一向賣弄自己風流少年,以為連妓女都不免歡喜。如今性命都還不能保險,又賣弄什麼呢?那都罷了,這樣清秀的人物,在周身的血管裏,卻藏下那潰爛身體的梅毒菌子,一輩子洗不清這汙點,多麼可惜!萬一不能除根,將來再傳染到子孫身上去,真是幾代的罪人。

想著想著,不照鏡子了,用手摸摸自己一雙手臂,又解開衣紐扣,低頭看了看胸脯上的皮膚,外麵看去是很潔白的,然而在這裏麵,卻藏著無數的毒菌,若是發作出來,便是又腥又臭的,現在包在皮裏麵,雖是看不出來,也許髒腑都要潰爛了。想到這裏,索性連自己的皮膚都不敢看,兩手放在桌上,隻管抖顫個不定。一個病人,精神已是不支,再加以恐怖心的侵襲,越是心慌意亂,坐也坐不住,站也站不定,隻是將這身子橫躺在床上。

躺了一會兒,突然站立起來,又在屋子裏緩踱著閑步。這樣地消磨了兩天,自己覺得也不是辦法,隻好再到醫院去複診一次,看看梅毒是否斷根。大夫診察的結果算是有了交情了,隻要他出十六塊錢,又和他打了一針,據大夫說:“現在隻要好好地調養,病就算餘了根,不必再看了。”惜時得了這句話,心中算是安慰了一大半。心裏也就想著:“把一切妄念均要打斷,箱子裏還有一二十塊錢,盡著這個錢,好好地休養一二星期。等錢花光了,再做打算。有十天半月的工夫,當然總可以想出一點法子來,緩圖補救,就是找不著父親,大概和同鄉借貸一點款子,也沒有什麼難處。”

他一個人是他一個人的想法。不料這天到了家以後,向來不大說過言語的房東,卻上樓了。也不進房門,就在走廊外叫了一聲黃先生。惜時一想,房錢是照規矩先付的,還可以住半個月,房東不應該這時候來要錢。也就毫不躊躇迎出房門來,不料那房東先生看著人出來,不但不上前說話,而且還退後走了兩步。同時,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絹來,捏住了他的鼻子。惜時一看這情形,心裏也有點明白,便站定了問道:“房東有什麼事見教?”那房東皺了眉道:“有件事要和黃先生商量,就是樓上這幾間屋子,我們要收回來自己用。黃先生找一所房子,搬了出去吧。”

惜時道:“房東!我並不欠你的房錢,你為什麼轟我搬家,就是不租我了,我已經付了這個月的房錢,你得到了日子才和我說這種話。”房東道:“那也不要緊,我收了黃先生的房錢,當然不能沒有到日子就要先生走,但是我們自己的房子,租與不租,自有這種權力。至於收下來一個月的房錢,我情願全部退回。黃先生住的這半個月,我不收費,隻當是賠償黃先生的損失。”

惜時見房東如此堅決,心裏也有些不高興,就板了臉道:“我並非有錢租不到房子,非在這裏住不可,租是你,辭退我一定也要說個辭退的理由,你說自己要收回房子去用,以前就不該租人。”那房東對於惜時,本就不肯用十分和悅的態度。現時惜時強硬起來,他也紅了臉,望了惜時道:“黃先生是個受高等教育的人,還有什麼不明白,傳染病這種事情,人人都應該預防的,而且有了這種病的人,不必人家說話,自己也就可以退避到一邊去,免得城門失火,殃及池魚。”他越說話,嗓子越硬。那兩雙眼睛,睜得圓圓的,望了惜時轉也不一轉。

惜時對於他這話,否認吧,心裏簡直說不出來,承認吧,未免有些害臊,也是睜大了兩隻眼望著房東,回答不出來一個字。房東淡笑了一聲道:“年輕人,當然要麵子,彼此都是有麵子的人,總要彼此心照,平平而過才好,不要鬧得大家抓破了麵子。”

惜時覺得房東言中有刺,再也忍耐不下去了,便道:“有什麼抓破麵子,為了這一點小事,大概總不能報告警察吧!”房東道:“黃先生!你不要說那種話,我們是好意商量,若是在公事方麵說,報告警察,也未嚐不可能的。”他說著,把嗓子格外地提高起來。當他這樣大嚷時,前後院鄰都聽到了。樓下院子裏,立刻站了許多人。

惜時待再要聲辯兩句,讓許多人看到,把自己的隱事,更要宣傳開去,隻得忍下一口氣,退回睡覺的屋子去了。當他進屋子的時候,聽到樓下院子裏站著許多人,哄然大笑了一聲。這一聲笑,不用說得,便是笑自己的。聽房東的那一番話,分明是他已知道我害梅毒。房東知道,院鄰也有知道的可能,自己自負是個文明種子,有高尚人格的人,於今倒患了這一種毛病,讓人家當麵來訕笑,這哪裏還有顏麵和這些人相見。房東既是說讓我白住半個月房子,可以退出二十塊錢來,自己正也是缺錢用的時候,將這二十塊錢退出來,先搬到那個公寓裏去安身半個月再說,免得進出見了人都難為情。如此想著,向窗子外一望,見房東還站在走廊上。便道:“好吧!我有錢哪裏也可以租到房子住,你把房錢退回給我就是了。”房東看他那樣子,也是難為情,對窗戶點了個頭,又歎了口氣,下樓去了。

到了晚上,那老聽差就送了二十塊錢給他,鈔票上還有一張房東的名片,另用毛筆添了兩行,乃是足下之病,實難共居,否則其他院鄰亦不肯依允,請明日即行遷出為盼!惜時拿了這張名片在手,真覺惱又不是,哭又不是,怔怔地站了一會,依然倒在床上。可是當他倒下去將精神定了定的時候,卻聽到後院裏有講笑之聲,雖聽不清楚說的是些什麼,然而心裏可就想著,除了自己這樣可笑的資料大講,那也就沒有再好的資料了。自己悄悄地走到窗戶邊,打算竊聽兩句,偏是無意之間,頭碰了一下窗戶,打得撲通一聲響。同時,那後院的談笑聲,也就停止了。由此更可證明後院裏是笑自己了。這也沒有法子幹涉人家,隻好裝聾做啞,不去理會。

過了一晚,次日起了一個大早,就去看房子搬家。一出大門,便有那個老停在大門外的人力車夫,拉了車迎上前來,笑道:“黃先生!你的病好了嗎?”惜時看他的笑容,將眼角皺出一撮魚尾紋來,那正是含有一種譏笑的意思在內,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回答他一句話,含糊著,鼻子裏哼了一聲,這就算答複了。也不坐車,一人走去,離所住的地方不遠,就有一家公寓。

這公寓裏的住客,一大半是培本大學的學生,在這裏住,當然很合適的,但是剛剛走到那公寓門口,出來一個茶房,就向他一點頭道:“黃先生!你好些了。”惜時問道:“你怎麼認得我?”那茶房道:“這兩天,我有事,常到你住的地方去。”惜時心裏一動,知道他和房東有什麼關係。再走一家罷!於是不進去,又穿過兩條胡同,再找到一家公寓。這公寓裏倒有一間空房,自己在屋子裏看了看。卻聽到隔壁屋子裏有人叫道:“我要撒謊,就要害楊梅大瘡。”他心裏又是一動,不要是人家笑他的吧?這家公寓,還是不能住。口裏隻說屋子小了,便走出來。心想:“這附近究竟容易讓人探出破綻,還是住不得,不如將公寓找得離學校遠些,豈能到一處讓一處的人恥笑哩!”

他這樣不定地打主意,便又去找第三家公寓。這家公寓,是離開學校很遠地,然而公寓裏又發生了他一種不願意的事情,他依然不能住下,至於為了什麼原因?在下回交代明白罷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