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逆旅閑居傷心失學 空房小住含淚思親(1 / 3)

那黃惜時為了害著不潔的毛病,被房東驅逐而後,找了幾家公寓,都不適合,最後找到一家,離學校既遠,房屋也很幹淨,價錢又不貴,種種條件,都算吻合了。在賬房裏接洽著,正待付出定錢,不料就在這個時候,隻見最先和他診病的那個校醫,由一個人的臥室裏走了出來,他並沒有帶著看病的皮囊和器具,似乎不是來看病,也許是這裏有他的親戚朋友,他是到這裏來閑談的,如果我住在這裏,那個大夫不斷地來,那麼,自己害的這一場病,一定會讓他宣泄出來。公寓裏所住的,什麼人也有,若把自己身上的隱痛,……齊傳說起來,自己在前麵走,後麵就有人指脊梁骨,自己隻好做這公寓裏……個笑柄,進出都不方便了。這公寓裏還是住不得,依然以走開為妙。因之他正和賬房接洽著,忽然改口道:“就是這樣說罷!這間屋子,你暫時和我留……半天,明天我就來付定錢。”賬房當然以不付定錢不留房答複。惜時也不再說什麼,就走開了。

這天他回得家去,上樓睡在床上,靜靜地想了……個夠。這件事情,無論如何隱秘,恐怕也是隱瞞不了人的,後麵這個密斯高,她當然是知道的,她就可以把這話告訴米錦華,米錦華就可以告訴她的男朋友,她的男朋友,又可以告訴男女朋友,於是這一件事就不啻完全公開出來了。公開之後,同學裏麵必定會和自己起一個諢號,叫著楊梅瘡。因為大學裏很有這種風尚,喜歡和同學們起諢號。假使哪個人有個特點表示出來,同學們必表而出之的,而且就是用那一點作為諢號。自己之害楊梅瘡,在同學中是尋不到第二個的,那麼,把這個綽號揭出來,有什麼不可以?到了那時,不但是無法在學校裏混,恐怕也無法在北京社會上混。這為了避得幹幹淨淨起見,隻有連公寓也不住了,然而不住公寓,便應當住會館。據說,父親還在會館裏,怎好去見他?縱然父親不住會館裏,自己這種荒唐的行為,父親焉能不對會館裏人說。結果,還是丟麵子的了。自己想了一下午,依然是沒有辦法。

到了次日,自己剛剛起來,房東就派了老聽差來問話,說是他也要出招租帖子了,請問幾時搬。惜時已經收回了人家的房錢,現在算是白住的了,怎敢推諉,便道:“房子我已經看好了。請你告訴房東,我下午就搬。”老聽差去了,惜時更是加上一層焦急,這裏是非搬不可,自己又不知道怎樣是好,隻有以前住的太平公寓,自己是知道的,那裏並沒有培本大學的關係人,雖是邱九思那班人,不免尋花問柳,有些胡調,然而自己下了決心,不踏進妓院門的了,忙中無計,不妨先到太平公寓住兩二天再說,以後有了辦法,再做打算,好在自己也沒有什麼錢了,和邱九思他們一樣地窮,也不怕他們沾了什麼光。

越想膽子越大,當時將東西收拾收拾,雇了幾輛車子,就一齊拉到太平公寓來,恰好邱九思在寓,聽到他的喉嚨說話,就由屋子裏跳了出來,笑道:“這多天不見,你幹……”話不曾說完,見公寓夥計,將幾件行李扛抬著進來,他便一拍手笑道:“好極了!我們又住到一處來,就住在我隔壁屋子裏。好好!那裏新空出一間屋子,我們好隔著壁說話。哦!那間屋子,你也住過的,你是老馬回槽,多麼快活!”說時,就拉了惜時兩隻手,隻管跳著。

惜時見他那種高興的樣子,心裏就想著,你把我還當隻肥羊看待嗎?那就錯了。當時他這樣一笑一嚷,把同寓的卓新民鐵求新都驚動了,大家蜂擁著到那間空屋子裏來,和他布置一切。惜時在未搬到太平公寓來以前,明知道這班朋友,全不是好人,可是見了這班人之後,隻看他們這一分熱鬧勁兒,就不由得他不忘了一切。當晚就在幾個朋友盛大的歡迎會中,將各人的夥食,並攏到一桌來吃,而且還由惜時拿出幾毛錢來,添了幾樣冷葷,大家吃個痛快。

吃飯之後,鐵求新笑道:“今天晚上,怎樣消遣?應該上衙門去畫一個到吧!”惜時搖著頭道:“不要再提起這件事了。我若是內務總長,一定下命令禁娼。”惜時說話時,斜躺在自己的床上,棉被上更迭著枕頭,堆得高高地。他算是撐了腰坐著,一手斜靠著被,還托了自己的頭。

邱九思在他對麵一張椅子上坐著,望了他的臉道:“老黃!你的臉上憔悴得很,你先說是受了感冒,有點靠不住吧!”惜時臉一紅道:“據你說,是什麼病呢?你又不是大夫。”邱九思道:“我雖不是大夫,我很有經驗的,你臉上那樣沒有血色,又落了不少的頭發,在這幾點上,我很可以知道你的病狀,而況你又說了一句禁娼呢!我們是同在一處玩的朋友,這些事又何必誰瞞著誰,大概你這種病,花了不少的錢,一定有些冤枉。若是你照了我的話,我包你好得快,還不必花多少錢。”惜時道:“你並沒有告訴我什麼,我怎樣照你的話辦。”

邱九思且不答複他這一句話,回轉臉去,望了卓鐵二人道:“我猜個正著不是嗎?”然後才向惜時道:“你並沒有來請教我呀!我又怎樣地去告訴你呢?好在病已治好了,也不必去後悔。現時最要緊的,就是要靜心靜氣地養著,買些大補的東西吃吃,有兩三個禮拜也就好了。一個人害了花柳病,對於窯姐兒,總要切齒痛恨一番的。老黃現在不逛胡同,這是人情之常,我們就不拉你了。”鐵求新道:“老黃!我們打四圈吧!你遷了新居,我們應當和你熱鬧熱鬧的。”

惜時對於賭錢,向來是不大愛,而況自己又沒有了多少錢,遇事都得緊縮一點,他們這幾個人的性情,自己是知道的,誰有錢就向誰進攻,自己雖是窮得很厲害,他們如何會知道,自然是想借打牌為題,來敲自己幾個的。心裏如此想著,就對他道:“你聽聽老邱說的話,我不是應當靜養嗎?老實說,不是為了搬家的話,我還躺在床上沒有起來呢!”卓新民道:“不過一點事不做,總也無聊得很!”惜時道:“三位隻管出去玩,我一個人在家裏,倒是不怕寂寞。”他這樣一句很體諒人的話,倒弄得三人僵著答不出所以然來。

邱九思想了一想,笑道:“你今天新搬來,我們講個交情,不出去玩了。就在你屋子裏談談天,不好嗎!”卓新民道:“我那裏有同鄉送的一包好茶葉,可以拿出來大家享受。哪位出煙卷?”邱鐵二人都默然不語。惜時見一個用指頭蘸著杯子裏的涼茶,在桌上塗字玩兒,一個昂頭靠了椅子背,口裏哼哼唧唧地唱著我是臥龍岡散淡的人,他隻得答道:“煙卷歸我請。”說著,在身上掏出一塊錢來。邱九思連忙就向著窗戶外,代他叫了一聲夥計,公寓夥計進來了,惜時將錢遞給他說是買一盒煙卷,邱九思向夥計道:“順便索性帶一毛錢瓜子回來。”卓新民道:“一毛錢花生仁罷!”邱九思道:“我不幹涉你,你也莫幹涉我,各帶一毛錢得了。”鐵求新道:“再帶一毛鐵糖子兒罷!”惜時聽了,雖不高興,覺得這是小事,也不便攔阻得,隻望了不做聲。

夥計拿了錢在手上,還不曾問要什麼煙卷,不出錢的人,倒是這一樣那一樣地隻管要。因問道:“黃先生買什麼煙呢?”惜時道:“邱先生平常抽什麼煙,你就和我買什麼煙了。多花一二十個子兒,那又算什麼?”夥計看到他的顏色一怔,接了錢就走了。一會見東西買回來了。

邱卓鐵三位忙著解開紙包,先吃起來,卓新民用手掌心托了一小撮茶葉從從容容地由自己房裏走進來,先就揭開壺蓋來看了看,見裏麵還有大半壺茶,便道:“這大半壺茶,倒了也是可惜,夥計!把我的茶壺拿來!”他口裏叫著,將手上托的茶葉倒在桌上書本上,趕快就抓了把花生仁,向嘴裏扔著咀嚼。結果,夥計來了,他自己的茶葉,還是泡在自己的茶壺裏。大家說說笑道:“把所有的東西都吃完了,然後各人才回房去睡覺。”惜時想著,這幾位朋友,完全是為了自己幾個金錢來合作。無論做什麼,和他們在……處的話,總是自己花錢,自己的錢,已經很有限了,何苦還陪著他們花。今天晚上是第一次搬進公寓來,說不得了,再做一回冤大頭,自己以後,無論他們要玩什麼,隻要是花錢的事,就含糊不理會,雖然麵子上有些放不下來,但是今天叫拿錢買香煙的時候,你看他們都不做聲,豈不是抹下麵子硬抗的。他們可以這樣,我也就可以這樣,和這些人有什麼客氣。但是,我不搬到公寓裏麵來,根本上不就少了這一層麻煩嗎?想到這裏,他又後悔起來,一個人對於做錯了的事,是越後悔越灰心的。

他一想之後,層層向下推去,一直想到上北京來和白行素交朋友為止,覺得自己根本上,就不該如此。因為自己到北京來,是一番好意來念書的,結果是這次進京,把前程和身體都斷送了。想到半夜,兀自不曾睡著,及至眼睛有些疲澀,才蒙嚨睡去。醒了過來時,已是紅日滿窗,然而醒雖醒了,在枕上隻能打一個轉身,四肢都是軟綿綿的,要想坐起來,卻是不能夠。翻一個身,閉著眼睛,又睡過去了。這樣醒而複醒有了幾次,直待完全清醒過來,已是下午三點鍾了。

公寓裏夥計,進房來看了好幾次,為研究這位新到的客人,究竟為什麼睡一整天,及至他醒過來了,才幹了一把汗。可是惜時也隻起床一二小時,在椅子上坐了一會,在院子裏曬了一會太陽,始終是身體不濟,依然又到床上睡下。那幾位朋友,都鎖著房門,不知到哪裏去了。

一吃過晚飯,公寓裏的住客,都回家了。對門房間裏,有人在打麻雀牌,東廂大房裏,又有人拉胡琴在唱戲。以這兩處的聲音,最是龐雜。其餘屋子裏的談笑聲,東起西應,也是牽連不斷,簡直不讓人有片刻時間的休養。同時,屋子裏隻有一盞作淡黃色的電燈光,照著屋子裏牆壁,都作慘淡的顏色,並不曾有人走進屋子來看病。偶然桌子腿、椅子腿、通通幾下響,還唧的幾聲。原來是偷吃的耗子,以為這屋子裏無人,出洞來找食物來了。

惜時一想,這簡直是一處不如一處,這公寓裏如何可以養病?精神上既沒有什麼來安慰,而且還有許多事來紛擾,不得片時的安睡,這不如趕快搬出這公寓為妙,但是所有的錢,已付了一半到公寓賬房去了,若是再搬出去,又要墊付一筆用費,這所有的錢,就要付出十之八九了,以後的用食,卻從何而出。想到無可奈何的時候,心裏就像滾油相煎一般,而胸口突突作跳,隻是隱隱作痛。

到了十二點鍾,邱九思這三位朋友回來了,在院子外頭看到窗戶紙上發出了燈光,便喊道:“老黃!病好些了嗎?”說著,轟的一聲,聽到他開了房門,並不曾過來探望一下。心想,這種人本來也不算什麼朋友,他們不來探望,也就罷了,可是在胡同裏一同遊逛的時候,自己不過花個三塊五塊的,你看他們又是多麼親熱,不想到這一層也還罷了,想到這層,就是自己不該交這些朋友,他們不過要騙我幾個錢用,什麼法子也可以,為什麼要帶我去嫖,害得我犯了這樣從血管裏壞出來的惡病。這一晚上,繼續著昨夜的毛病,又想了一夜。更過了一天,他起來的時候,又是十二點。心裏可就想著,精神這樣不好,物質上,自己該應調補調補,先把身子健康起來,其餘的好辦,於是打開箱子拿出一塊錢來,交給夥計,叫他去買一隻雞和四兩海參,煨湯做晚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