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隨便將錢遞到夥計手上的,他一時不曾接得穩,當的一聲,將那塊錢落在地上了,當夥計將錢由地上撿起來的時候,隔壁屋子裏的邱九思,就推門走進來了,笑著向惜時臉上看了看道:“啊!你的臉色,實在不大好,應當好好地調養才好,對了!你應該買隻雞吃,你若是還要找大夫瞧瞧的話,我可以和你找一個人,倒不用得花什麼錢。”惜時聽他所說,人家究是一番好意,不能板著臉子給人家看,隻得笑道:“那很感謝你。再說罷!”邱九思道:“我要到你學校裏去一趟,你有什麼事要我去替你效勞的嗎?”惜時看他分外地獻著殷勤,就不便怎樣拒絕人家,因道:“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,就是我這回年考,耽誤了沒考,請你和我打聽打聽,是否可以補考?”邱九思道:“這個我一定辦到。下午五六點鍾,準來回你的信,你要買什麼嗎?你拿錢來,我可以和你帶,你不必客氣。”惜時隻說沒有什麼買,道謝著,隻管作揖。邱九思看這情形,是不會有什麼可揩油的了,自行走去。
到了下午五六點鍾,果然聽到那邊的房門響,是他開房門進去了。不過他隻在他自己房裏,並不曾過來。到了七點鍾,夥計走進房來問道:“黃先生!你的雞煨熟了,就端來吃嗎?”惜時道:“好,和晚飯一塊兒開來!”夥計出去了,不多大一會兒工夫,邱九思笑著進來了,他拱拱手道:“對不起!我不知道你是醒的,以為你在睡覺,卻不敢來驚動,要不然,我早來報告了。你托我的事,我已和你打聽清楚,沒有考的,可以補考,隻是你用不著補考,你也不必去操那一番心了。”惜時道:“我為什麼用不著補考,難道學校裏對我還特別優待嗎?”
邱九思還不曾答言,夥計用一個托盤,托了飯菜進來,除了公寓那小碟子的例菜而外,另外有個大砂鍋,放在桌上,揭開蓋來,熱氣向上一衝,那一股雞肉清香,真個熏人欲醉,再看那砂鍋的清湯上麵,浮了一陣黃油沫,很可以表示這湯是鮮美可口的,惜時見他望了桌上,就問道:“你吃過飯了嗎?”邱九思道:“沒有吃呢!”惜時道:“那就開到一處來吃罷!”邱九思道:“對了!我們可以一麵吃,一麵談話。”於是叫夥計將自己的飯菜,也開到一處來吃。又笑道:“我索性不客氣,你請請我,再添個炒木須肉罷!”
惜時知道他很有鬼門徑,也許是在學校裏,真找了一個不需補考的路子來,不能不謝謝他,就依了他的話,叫夥計向廚房裏添了個木須肉,然後問道:“你說我不用補考,那是什麼原因?”邱九思道:“我說是可以說,請你不必著急。北京公立私立的大學,多得很,這個學校不成,再上那個學校,有什麼要緊。”說著,在身上掏出一張字條來。
惜時聽了他這話,正是不解,眼睛隻管望了他。這時,他拿出字條來,更是一怔。邱九思剛要將字條交出,手又向懷裏一縮,笑道:“你看是隻管看,千萬不要生氣才好。”惜時放下筷子,望了他發愣。邱九思道:“我以為這沒有什麼關係,隻是這布告上的措詞不大好罷了。”說著,把字條遞了過去,惜時接過來看時,那上麵寫的是:
查得音樂係一年級學生黃惜時,缺課甚多,曾數次警告,未能改善,現更蕩檢逾閑,有礙校譽,著即開除學籍,以儆效尤。此布。
惜時將字條拿在手上,隻管抖顫不定,自己竭力鎮靜著,口裏又念了一遍,就淡淡地一笑道:“有礙校譽,充其量不過是好嫖罷了。在這一點上,怎麼就可以加我一個有礙校譽的罪,我非質問校長不可。他們學校裏的女生……”哼!他說著,將那字條哧的一聲撕了。兩手臂環抱在胸前,也不吃,也不喝,坐著發呆。
邱九思手上捧了飯碗,隻管吃飯,那一雙筷子,不住地送到雞湯砂鍋裏麵去。吃著喝著,就勸惜時道:“這樣一個私立大學,也沒有什麼稀奇,這裏把你開除了,不能把全北京的大學,都禁止你不去,隻要你有錢繳學費,你願意進哪個學校,我都可以幫你的忙。”惜時搖了搖頭道:“你不明白我的心事。”邱九思笑道:“我怎樣不明白,你不是因為這學校裏有你幾個女友,你舍不得離開那校嗎?”惜時將腳一頓,又將桌子一拍道:“我恨這全世界所有的女子了,害得我丟了家庭,又丟了學業。”
邱九思吃完了飯,將瓷勺子舀了許多雞湯到碗裏,將碗擺蕩擺蕩,舉著碗,咕嘟一聲喝了。放下碗來,用手摸了摸嘴,笑道:“這種事,在我們看來,真是希鬆,你值得生這樣大的氣。”惜時一看砂鍋裏的雞,已經去了三分之二,便哈哈大笑起來。邱九思道:“你為什麼大笑?”惜時道:“我自笑是個傻子!應該學你這樣,遇事都放得開來就好了。我本來已經沒有錢供給學費,把我開除了,那就更好,我可以開始打流了。”邱九思以為他是一時憤激之談,也不去理會,自回房去了。
惜時煨了一隻雞,自己沒有吃什麼,隻讓邱九思飽啖一頓,那些殘剩的,索性叫夥計拿去吃,自己一歪身倒在床上,便覺萬箭攢心,說不出來的那分難受。在創巨痛深之後,接連地又受著幾番大刺激。他的身體,如何禁得住,次日睡在床上,就不能起床了。
賬房先生當他搬進公寓來的時候,看到那憔悴的樣子,就不大放心,現在又見他臥床不起,認為是撿著了晦氣票子,就到他房裏來訪問是什麼病。惜時怎能對他實說,隻說是受了感冒。賬房站在床麵前道:“你是我們公寓裏一位老客人,有話你不能瞞著我說,你們做客的人,住在我們公寓,我們是擔著一份責任的,你這次搬進來的時候,我看你就精神不振,不是老客人,也許我們就不租房間給你,現在你身體這樣子不好,實在是耽誤不得,你應該到醫院裏去瞧瞧,別盡是這樣子拖延,把自己身子拖延得不可收拾。後悔就遲了。”惜時睡在枕上微笑道:“你怕我死在你們公寓裏嗎?”賬房道:“不是那樣說……”他說畢了這句,以下也就無可說的,隻是站著望了他,做個沉思之狀,惜時由被裏伸出一隻手來;向他一揮道:“你隻管放心,我這病不至於送命的。明天起個早,我就要到醫院裏看病去的,若是大夫說我這病不容易治,我就搬到醫院裏去住,大概一晚上的工夫,我總也不至於就死在這裏的吧!”賬房笑道:“那是笑話!那是笑話!”連說著兩句,他也就走了。
惜時心裏就想著:“我的病究竟有多重?我自己是不知道,可是賬房都如此說了,一定是不輕。錢雖不多了,性命也是要緊的。明天決計到醫院裏看病去。”次日,他並不加以考慮,帶了五塊錢在身上,就到醫院裏去看病。據大夫診察的結果,病潛伏在身上,非長期休養不可。聽說他住在公寓裏,以為那是與病人最不合宜的地方,主張他搬到醫院裏來住。惜時口裏雖然答應著,但是自己箱子裏,隻有十幾塊錢了,這連進醫院門付的第一星期款項還不夠呢,如何能搬進去?
當他在路上如此躊躇著,及至一進公寓門,便遇到對房門的住客,為了打牌,吵起架來。由屋子裏跳著嚷著到院子外來,屋子裏邊還有一個人要追出來,被勸架的攔住了。他卻拿了一張小方凳子,從人頭上拋出來砸人。惜時等著夥計開房門,站在窗戶外等著,這一方凳子,恰好打在他身邊,窗戶格扇上,打得塵灰亂落。那方凳子由身邊落下來,打了腳後跟一下痛,這雖不曾受什麼傷害,然而心裏卻讓凳子的響聲震得亂跳。
進得房去,那些打架勸架的人,兀自吵鬧著不肯休歇,惜時皺了眉道:“這樣的地方,就是好人也受不了。我一個病人,怎樣禁受得了。罷,我再犧牲一次罷!”於是自己在箱子裏撿出七八件衣服,交給夥計。又當了二十元錢,將自己所有的錢,湊攏在一處做醫藥費,繳付了醫院。在醫院中住了一個禮拜,把過去的事,漸漸忘了,身體也健康些。於是複住到太平公寓裏來。
這個時候,已經是舊曆十二月底,北方人對於舊曆年的興趣,特別濃厚,滿街滿市都陳列著貨攤子,做客的人,看到人家大包小包的向家裏提著年貨,令人發生一種不可說的感觸。那邱九思在這一個禮拜中,也不知道有了什麼特別開支,窮得將皮袍子當了,身上隻穿一件破呢夾袍子,雖是在屋子裏,也把一件破呢子大衣穿上。那鐵求新卓新民二人,也是一樣地窮,兩個人已經搬到一個房間裏同住,屋子中間,放著一個白泥爐子,煤球的火焰,燒得有六七寸高。二人各端了一把破藤椅子,椅子上鋪了小褥子墊坐,圍了白泥爐子坐著,一手捧了書看,一手還不住地伸到火焰上去烘。他二人都是穿西服的,各扛著兩肩,冷得寒酸可憐。
惜時回公寓之後,在二人房間裏各坐了一會兒,然後回自己房間去。不多大一會兒,這三人都回看來了。鐵求新提議道:“快過年了。老黃!你打算在哪裏過年?”惜時皺了眉,歎口氣道:“現在談不上這個問題了。”邱九思本是坐著的,於是站了起來,兩手拿了破大衣的胸襟,向外一掀道:“你看我裏麵穿的是夾袍子呢!你無論怎麼樣為難,也應當比我好些吧?”惜時道:“也除非是身上比你們好,我箱子裏,也當光了。”邱九思道:“你家裏接濟款子,不是沒有限製的嗎?一時之窮要什麼緊。我們家裏接濟學費,困難極了,二三百塊錢一個學期,還要做無數回地寄來。今年下季,更是少!隻有二百塊錢罷了。你想這夠做什麼用的。”惜時搖搖頭道:“你太不知足!我現在隻希望家裏每學期給我二百塊錢了。”
鐵求新看他那臉上懊喪的樣子,覺得他這並不是假話,問道:“我知你家裏很有錢的,怎麼會變到這種樣子?”惜時道:“我也用不著瞞你們,我是和家庭脫離關係的了。”因把以往的事,略說了一遍,並說自己父親的意思,未嚐不可挽回,聽說留住在北京的會館裏,還沒有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