邱九思一拍手道:“你這人真是想不開,無論和什麼人生氣都可以,卻是不能和財東生氣,你父親就是你的財東,你和他脫離關係,就是和錢脫離關係,你說傻不傻呢?你是沒有做過事,沒看見過做事的人,伺候財東那份受罪的情形。自己的父親,從小就管著大的,在他麵前吃一點虧,那也不算什麼。我父親雖是個鄉下人!我見了他,可就放出十分恭順的樣子來,他高興極了,每年東挪西扯,什麼錢拚了出來寄給我用,我接著錢,我總要寫一封感激的信回去,所以他花了錢還說我好,說好話,又不要本錢,為什麼不幹呢?伺候自己的父親,總比伺候財東強吧!你父親在北京,那更好了。你明天一人溜到會館裏去,對他下一跪,說些後悔的話,老子總是疼兒子的,況且又隻你一個,見了你這樣子,一定會拿出錢來和你調養。你要想想對父親賠個禮兒,那不過是一時的事,把你那分家財犧牲了,可是一輩子的事。”
卓新民道:“這話對了,人家脫離家庭為著婚姻不能自由,或者經濟受壓迫,你兩樣都不是,何必這樣呢?”鐵求新道:“我看你父親在北京不走,正是等著你回心轉意,有了這樣好說話的父親,你不去找,情願在公寓受憋,這是什麼用意?”卓新民道:“我要是有這樣一個父親,三跪九叩首也幹,老人家容易哄的,你表麵上和氣一點,再說幾句好聽的話,你要他的腦袋都肯。”
他三個人這樣一致地勸說,把惜時倒勸得沒了主意。本來他就很悔,很願再去找父親,既是人家都說無問題,心更動了,皺了眉道:“隻是我沒有臉去見他。”邱九思道:“嘻!你怎麼這樣想不開,我不是說了,你受委屈,不過是一會兒的事,你要得家庭的幫助是一輩子的事,怎麼會因為一會兒的難為情,把終身大事耽誤下了呢?”
惜時斜靠在椅子上坐著,許久,許久,用手撐了頭不做聲。邱九思道:“是了,你怕父親見麵不相認把你臭罵一頓嗎?我想絕不會的,要是如此,他就早回南了,還在北京做什麼?而且他還私私地去偷看你呢!我這人願意人情做到底,明天我一早起來,就到你們貴會館去看你令尊大人,好在我們是大同鄉,我見他也不算冒昧,我就把你現在害病和很後悔的話告訴他,看他意思如何。”說著將舌頭一伸,拖出來一大截,然後笑道:“我的本領,你總相信得過,憑我這三寸不爛之舌,一定要說得他老人家回心轉意。我去是一個人,回來一定是兩個人。我在這裏先和你道喜。”說著,向他拱了拱手,笑道:“可是到了有錢的時候,別忘了我這個幫忙的。”
惜時到了窮途了,有了這一線光明,心裏自是坦然許多,也笑道:“隻要我有轉圜的地步,你當的衣服,包在我身上,一齊和你贖出來。隻是有一層,我這個病,實在不好意思向他老人家說。”邱九思笑道:“你這人真是太老實了,難道我還能告訴他,你是害花柳病嗎?我就說你又悔又恨,是想父親想出來的病了,我相信他聽了我這句話,不但不疑心你的病,而且還要替你難受呢!”卓新民笑道:“老邱為人,說得出做得出。你看,他明天代表去了,一定有很好的結果。”
惜時聽了他們這番話,覺得大勢必然如此,自己也很有幾分把握,為了鼓勵說客起見,又掏出一塊錢來,叫夥計去買了瓜子花生煙卷之類,大家煨爐品茗,談到夜深方散。
次日天色一亮先就醒了,心裏惦記著,邱九思去了沒有?在枕上就靜靜地聽了一番,然而這個時候,全公寓的人,都不曾起來。邱九思是個喜歡睡懶覺的人,當然也不便催得。自己竭力地忍耐著。聽到院子裏有人行動說話聲,就用手捶木壁叫道:“老邱!老邱!你還沒有醒嗎?”邱九思在睡夢中含混著答道:“我知道了。你別忙。”惜時是請人辦事,怎好苦催人家,又隻得忍耐著不做聲。
再過一個鍾頭,公寓裏人起來了一大半,他實在忍耐不住了,又捶著壁道:“老邱!老邱!你先起來罷!我父親向來是起早的。”邱九思一想,這事說成了功,比助他考進大學,那功勞還要大十倍。他這樣著急,隻是耽誤了也不好,隻得披衣下床,忙著漱洗一陣。
惜時在隔壁,就不斷地陪了他說話,先請他到這邊,拿茶葉泡茶,又問他有沒有車錢,叫夥計送了五毛錢過去當車錢。邱九思受他如此恭敬催促,隻得立刻走了。惜時心裏想,他既去了,父親一定要同他來的,自己要變出病容來來讓父親看。先且睡上一覺,免得等著難受。於是靜心靜意地睡著,等到父親來叫醒。心裏可就想著,邱九思到了會館了!見著父親了!又正在談話了!父親已經動身來了!不久要到了!心裏盡管如此繼續地想,但是邱九思連去了兩小時以後,並不見回來。心裏又想著,來去車上一小時,談話一小時,大概非三小時不能回來。又繼續地想著,談話完了,動身了,快到了,隻要聽到院子裏有由外向裏走的腳步聲,他就疑惑是父親來了,但是他父親實在已遠在數千裏。
當公寓裏開午飯的時候,邱九思一人回來了,他先不進房,首先到惜時房間裏來。惜時不等他開口,一個翻身坐起來問道:“怎麼樣了?”邱九思一拍手道:“瞎!事情倒是一件好事情,可惜遲了半個多月,令尊已經回去了。”惜時做了一晚上發財的夢,到了現時,才算醒了過來,坐在枕頭邊,許久做不出聲來。邱九思用了人家的錢,又吃喝了人家的東西,並沒有幫著人家絲毫的忙,心裏很過不去,便道:“你既有那樣一個好會館,大可以把住公寓的錢省了,搬到會館裏去住,我看到你們會館裏全是空房,住的人很少,那裏比較公寓裏安靜,你到那裏去住著也好。”說時,就高聲叫夥計開飯,搭訕著就走了。
惜時一想,這件事是自己錯過了機會,邱九思雖沒有幫到忙,人家總是一番好心,也不能說人家什麼不好,默然地就算了。可是如此一來,他更覺得前路茫茫了。原來身上,就隻剩有四五塊錢了,加上昨晚今天的耗用,又去了一塊多錢,就是謹慎小微地用,恐怕也不能維持一個禮拜。一個禮拜之後,又怎麼樣?還是當衣嗎?現在箱子裏除了西服,便是單夾衣服,也不能當多少錢。時光易過,轉眼又要交公寓裏第二個月的房飯錢,那怎麼辦?在失意之時,又想到將來的經濟,更是十二分地心灰意懶。不過邱九思最後兩句話,倒是入耳。他說會館裏人少,那裏很好養病,且不問養病宜乎不宜,一個月幾塊錢的房錢是不要的了,就是夥食費,到外麵去是吃一天算一天,若是在公寓裏就要先付一個月。為了免除預付下個月公寓裏這筆費用起見,當然是搬出去的好。
如此想著,自己靜養了兩天,身體更康健了些,就一人到會館裏來看房間,果然會館七八十間屋子,隻住了一二十人。除了前麵一進,無甚空屋而外,後麵幾進屋子,像廟裏一般,悄無人聲。
門口的長班,看到一個生人,一直向後走,連忙跟到後進問道:“先生!你找什麼人?”惜時躊躇了一會兒,才答道:“這裏住了有個黃老先生嗎?”長班道:“是不是號黃守義的那個老先生。”惜時道:“對了,他還在會館裏嗎?”長班用手一指西廂房道:“他就住在這間屋子裏,有兩三個月……”惜時道:“還住在這裏嗎?”長班道:“不,走了有半個多月了,那個老先生是個好人。據人說,他是到北京來找他兒子的,父子感情,似乎不大好。”惜時道:“他對你這樣說過嗎?”長班道:“他沒有說過,他隻說他兒子在大學裏念書,很用功。他每日總出門去看他兒子一趟,可是自他搬到會館裏之日起,到他上火車為止,壓根兒沒有看到他兒子來過一趟,難道有那樣用功?”惜時道:“他兒子到天津去了一趟!黃老先生走,他並不知道。”長班道:“你先生認識他的兒子嗎?我想總是一個好學生,他父親總沒有在人家麵前,說過他兒子一句壞話。”
惜時聽了這番報告,心中砰砰亂跳,一陣熱氣,由胸中直達眼眶,滿包眼淚,幾乎是要奪眶而出。將臉偏著,點了點頭道:“是的……他兒子……是個好……人。”長班道:“您貴姓?”惜時頓了頓道:“我也姓黃,是他同宗,哦!這老先生就住在這屋子裏嗎?”說著,他走到西廂房外,一推門走了進去,看看屋子裏,還有一副床鋪板,一張空桌子,兩把椅子。地上有兩張紙片,一張是包皮絲煙的,一張是半個信封,上寫著黃守義先生啟。下款是由家裏寄來的。看了包煙的紙,想起父親抽煙的神氣,看到信封皮,想到自己的家庭,手上拿了紙片,隻管怔怔地站著。
長班見他在屋子裏沒有出去,也跟著進來,惜時道:“這屋子沒人嗎?我也打算搬進來住呢。”長班望了他的臉道:“你是這一縣的人嗎?”惜時用手指著嘴道:“你不聽我說話的聲音?”長班道:“是倒是,不過您得找個同鄉介紹一下子。”惜時點點頭道:“這個倒使得。”說話時,眼睛依然四處張望著,忽然看到紙糊的牆壁上,歪歪斜斜寫了許多字,便上前來看,那正是他父親的手筆,有幾處是彈詞式的題壁詩,其中有一首雲:
奔波萬裏看嬌兒,力不從心可奈何?逢人隻說三分話,此老心中似海河。
惜時對這二十八個字揣摩了一會,微點著頭。又見一首雲:
大雪紛紛九寒天,街上桃符迎新年。行人到此思家甚,轉悔來揮北道鞭。
這兩首詩都還寫得整齊。最後靠床邊還有一首詩,字是大小不等,行是長短不齊。那詩是:
積穀防饑是謊言!栽花到老成空園。如今歸去隻有醉,誰收我骨葬江邊。
灰心老農十一月十八日醉後戲筆。
這一首俚俗不甚可解的詩句,惜時看了之後,隻覺念一句,心裏一動,直將跋的一行款看完了,周身冒著熱氣,隻管發呆。長班在他身後笑道:“這位老先生,倒有個意思,他是個莊稼人,每天喝,完了酒,口裏就哼著詩,這牆上還是他寫的呢!黃先生你怎麼了,有灰塵落到眼睛裏去了嗎?”惜時在衣袋裏掏出一方手絹,揉著眼睛道:“可不是嗎?”說著就走出那西廂房來,他自己是連頭也不敢抬,一直就向外走。長班問道:“這位先生!你幾時搬來?我好和你收拾屋子。”惜時答應著道:“你不必預備,我不一定搬來呀!”說著,低頭就走出會館去。長班見他冒冒失失的樣子,還以為他有什麼神經病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