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寢食俱忘作書自薦 衣冠不整投刺空回(1 / 3)

黃惜時這一次尋找父親不遇,不僅是在物質救濟上,因而失望,他還受了莫大的刺激,覺得自己對父親如此不孝順,父親還是這樣的惦記著兒子,自己曾鞠躬盡瘁地,用十二分力量去恭維米錦華,但是她有半分係念我的心意嗎?為了一個極浪漫而不重人格的女子,自己拋棄了這樣寬仁的慈父,還有什麼可說的,隻是自己應該懲罰自己而已。

他這天回到了太平公寓,也不去找朋友談話,也不要吃喝,和衣向床上一倒,牽著被蓋了半截身子,就睡覺了。等他一覺醒來,不聽到什麼響動,這不知是晚上九十點鍾了,也不知是一兩點鍾了。原來這公寓裏的學生,大半吃過了晚飯,就要出去公於,九十點鍾沒有響動,是他們都出門去了。到了十二點鍾相近,他們陸續回公寓,又熱鬧起來。一點鍾以後,方能安睡。所以惜時沒聽到動靜,不知是早是晚。因之自己走下床,拖著鞋向外看看,原來各屋子裏,都熄了電燈大概是夜深了。這時,出門去是不可能,也不能把同公寓的叫醒來談話。自己一人,還是蓋了被上床去躺著。悶極無聊,便隻把構思來消遣,想到了自己的過去,隻是懊悔,想到了自己的將來,又十分焦躁。箱子裏的錢,已經是快要用完了,便不必另換一家公寓,就是自己手上零花錢,也發生了問題,向人借貸是不可能的了,隻有設法找點工作,哪怕掙十塊八塊錢一個月呢,可以先糊了口。至於住的地方,縱然為同鄉所不同情,也隻好住到會館裏去了。如說謀職業,自己可勝任的事也很多,書記錄事,小學教員,以至於郵政局郵差,警察廳巡士,都可以當。北京之大,什麼大小機關也有,難道就少了我一個安身之地,隻是怕我自己不肯努力去尋罷了!自己隻要得到一碗飯吃,就是沒有家庭的接濟,那也不要緊。如此想著,倒心曠神怡起來。

可是到了次日清晨起床之後,閑著無事,在大門口遠眺,見一個站崗的巡士,手裏拿了警棍,在胡同口上徘徊著,一輛汽車過來了,他就用棍子指揮著,接著也有一個郵差,背了一個大郵件袋子,沿門送信而來。他的思想立刻變了,北京城裏,有不少的熟人,在街上做這樣勤苦工作,當年豪華,如今安在?自己還把臉子去見人?無論如何沒有飯吃,當巡警當郵差這兩件工作,決計是不能幹的了。

站在門外發了一陣呆,慢慢走回公寓裏去,心裏可就想著,小學教員,自己是可以當的,然而找誰來介紹當錄事當書記,又何嚐不要人介紹,而且就是介紹,也未必就能成功,完了,想了一夜的辦法,到此盡成畫餅了。於是橫躺在床上,隻是靜靜地想著,他足足想了兩小時之後,便居然想出兩個找事的辦法來了。

第一個辦法:就是在報上登小廣告;說明自己是個大學生,可以充當書寫信劄文件一類的事,而且初中以下的各種功課,都可以教授。願意當人的書記和家庭教授。有人願聘用者,薪金從廉。第二個辦法,就是自己寫信到機關去投效,說明自己有大學生的資格,現在因家貧輟學,要尋一種事做,隻要有立足之地,位置不拘。還怕人不肯援手嗎?更可以在信上更加上幾句,就是家裏雙親,都有七十多歲,鄉中連年旱荒,朝不保夕,自己若不找到一點職業,一家幾口,都要餓死。想著那些機關上的首領,也常常做些慈善事業,也許動了惻隱之心,可以給我一個位置。

如此想著,覺得大有理由,立刻跳了起來,先找了兩份日報看,報上廣告刊例,載著小廣告不出五十字,每日取費一角,不出一百字者,每日取費二角,逾一百字者不收。這倒讓他為難起來,心裏原來想著,小廣告隻是取價低廉而已,倒不料還有一種字數上的限製。若是照著五十字擬廣告,自己所要說的話,實在說不完,若是照著一百字擬文,每日廣告費又多了。這種數目,一塊錢隻能登五天廣告,五天之間,未必能引起社會上的人注意,不登一月,也要登半個月,這半個月的廣告費,就是三塊錢,現在如何出得起?還是小試為妙,花五毛錢,將五十字的小廣告,先登五天再說,若是五天之內,有人寫信來接洽,再做道理。於是伏案提筆,來擬廣告,不料提起筆來,隨便一寫,就是三十多字。就聘的話,簡直不曾說到。於是拿了筆斟酌再三,方才擬好了一紙廣告,那文字排列整齊寫著,以便計算,乃是:

某君:大學肄業,品端學優,家貧,願就家庭小學教師,或公私書記。薪金聽便。請速函太平胡同太平公寓黃一君接洽。

還有幾字地位,就留著做文人待聘的題目。自己心裏所要表白的話,當然是沒有全數說出,但是就照寫出的字數說,恐怕還不能登完,如何再能加字,因為報紙小廣告內說明了,文均以五號字計算,有登稍大字體者,隻以五號字或五十字或百字麵積為限,看起來,大概登不完。若是真登不下的話,隻有家貧兩個字,可以取消。其餘,哪兩個字都是有力的,如何省得?這也沒有法子,隻好親自到報館裏去一趟,請那辦事人原諒原諒,我是一個因窮謀職業的人,難道報館裏人,還在乎到我頭上來賺幾毛錢不成?

打開箱子來,還有兩塊錢,取了一塊在手,將稿子和錢,一齊揣在身上,然後到要登廣告的報館裏來。不料經廣告部先生一算之下,連題目帶文,多出了十個字的地位,他說是不便為一個人破例,不刪掉幾個字,就要照一百個字的廣告算。惜時將手捧了底稿,隻管躊躇,還是那位先生看著過意不去,取過底稿去,替他將原文改了。乃是:

文人待聘,某君:大學生。學優。願任家庭小學教師或書記。薪金廉。請函太平胡同太平公寓黃。

將底稿交惜時看,問怎麼樣?惜時皺了眉道:“比電報還要簡單,人家看了明白嗎?”那先生道:“地方隻有這大,有什麼法子呢?要不然,你先生還是多寫幾個字,登一百字的麵積罷!”惜時想了許久,又看看原文,大概人家也就明白了。隻得就付了五毛錢,照這底稿登。身上還有五毛錢,就到南紙店裏去買了些信紙信封。

原來今天出門,並未坐人力車,隻是步行,步行的時候,心裏不住地打算盤,一人想著,免得走路發悶。他在路上,又想得了一條新計劃。就是同鄉在北京做現任官的也不少,與其向各機關撞木鍾,倒不如寫信給各位同鄉,好在機關的信,也可以寫。縱然求不到事情,反正也不過失去幾張信紙與幾分郵花,沒有多大關係。

心裏橫擱著這樣一個計劃,走向公寓去,首先就把以前無心從同鄉那裏得來的一本同鄉錄,由床底下網籃子裏翻出,那些闊同鄉先生姓字下,都注有官銜,住址、名號和通信地址,寫信給他們,有了這本同鄉錄,卻是十分地便利。於是拿著這書,斟酌了一番,選定了裏麵十個人,預備各寫一封信給他們。又把公寓裏的電話簿子找了來,把財政總長交通總長農商總長,以及幾個當闊官的住宅電話,都找了一遍。這號碼簿上,自載有住宅的地址,不過沒有門牌多少號而已。第一步工作,把這些要寫信去的地址,都開在一張單子上,然後關起房門來,起那求援的信稿。書架子上,本也有兩本分類尺牘,先看了一看,再根據自己的意思撰文。把尺牘上典雅的字樣,隨處改進去,他在中學以前,曾專門研究幾年漢文,近幾年來,也是不斷地看些文學書消遣,寫信總是很能應付的。而且這種信,雖有十幾封,隻是非同鄉與同鄉兩種,隻起兩種信稿就得,不過每封信,加上一個特別的稱呼而已。

忙了一天,信稿都已擬好,當晚也不知精神由哪裏來的,並不要休息,依然關著房門,將信稿謄錄起來。他的信稿,有一千多字,十封信就有一萬多字,他關了房門,隻管低頭工作,就不知道這事的累人。他一口氣謄錄了三封信,自己又校對了一遍,覺得並無什麼錯字,但文句裏仿佛還有不妥之處,於是又把它從頭展讀一番。

到了夜深,街市電燈,多已熄滅,電力既足,屋子裏電燈,大放光明。惜時在電光下捧著信看,隻覺信紙上忽然泛出一朵朵紅綠花頭,字體部像小蟲一般,有些爬動,心中大嚇,連忙將信紙放在桌上,用手按著,閉上眼睛,身子靠了椅子背坐定,養了一養神,再睜開眼來,信紙並沒有什麼異動,不過是自己眼花了。心想大概是自己字寫得多了,所以如此,於是抬起兩手,伸了個懶腰,同時也就覺得右手這個手腕,十分的疼痛,腰也挺直不起來,掏出表來看時,已經十二點多鍾了。今天晚上並沒有吃晚飯,何以就到了這般時候,不要是表停了吧?將表放到耳邊聽聽確是有叱吒的機件響聲,並不曾停,於是打開房門來,叫著公寓夥計問道:“今晚什麼時候了,怎麼不和我開飯?”夥計走過來道:“半夜了,您關著門寫信,我們叫了幾遍,您老不答應,我們怕吵了您寫字,就不敢言語了。您要吃東西,怎不早說哩?”惜時這時想起來了寫第一封信的時候,仿佛有夥計叫門,曾喝退了他們:不許鬧,不叫他們不要來。如今夥計不拿原話來抵擋,便算是顧全麵子了。

夥計看到他躊躇的樣子,便道:“待一會子,有賣硬麵餑餑的來,您買幾個餑餑吃得了,廚房裏還有開水呢!我給您沏上一壺水。”惜時想著,到了此時,不吃不喝,便隻有硬靠著到明日早上再說的了,隻好依了夥計的話,讓他泡一壺熱茶來,等到賣硬麵餑餑的來了。茶房用一個藤簸箕,托了二十多個餑餑進來,請他挑著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