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寢食俱忘作書自薦 衣冠不整投刺空回(2 / 3)

餑餑這種東西,純粹是北方的土產,很像南方內地賣的大茶餅,不過做得更粗糙,實心的,有發麵圓餅和麵條鐲子幾種。空心的,便是兩層厚殼,兩麵黏上一點芝麻,中間是黑糖。賣這種餑餑的,多半在夜深,尤其是大風雪之夜,在那冷街靜巷中發出一種慘厲的吆喚聲。賣餑餑的,身上背個大藤籮,籮上蓋著破棉絮,手上提著玻璃的照風燈,你若在夜深回家,街上遇著這種人,你看他穿了滿身臃腫的破棉襖,外加老羊皮背心,頭上戴著套臉線織風帽,在黑暗中行而行,望見他,令人想到了幾十年前太古式的北京。惜時也曾看過這種人,卻是沒有吃過餑餑,所以今天夥計勸他吃餑餑,他為好奇心衝動,所以也願嚐嚐。見夥計藤簸箕裏拿了許多餑餑進來,便一樣挑了兩個,都放在桌上,他自己想著,雖是買下了許多,原不打算一餐吃掉,於是在喝熱茶的工夫,一麵想著心事,一麵吃餑餑,不料肚子餓過分了,原來以為這種粗糙點心,不見得怎樣好吃,現時不知不覺之間,吃了一個,又吃一個,隻覺香甜可口,把買的十幾個餑餑,陸續吃了下去。原來在寫了幾封信之後,便疲倦到十二分,什麼事也不能做了,到了現在,肚子吃飽了,想起找事要緊,不管夜深不夜深陸續著又謄寫起來。

在他隻管這樣發奮,自忘了身外的一切,成績自然也是很好。偶然放下筆來,休息了片刻,卻聽到窗子外麵,有人的咳嗽聲與步履聲,向窗戶紙上看看,已經有些白色,打開房門來再向外看,已是天色大亮。夥計們起床來收拾院子了。這是自己料不到的事,糊裏糊塗,就混到天亮了。平白地熬上一夜,也是無所謂,不如暫時睡幾個鍾頭,看起來許多封信,要一天寫完,是不可能。起床之後,今天將寫好的先發出去,明天繼續著寫,也無所謂遲早。自己又怕脫衣睡得太安適了,短時間不會醒過來,於是和衣睡在床上,隻把被來蓋了半截身體。頭剛著枕,就蒙嚨睡著了。

及至醒來,本想起床,無如身體圖著舒服,心裏念著,在床上再休息片刻,精神更恢複點,然後再起床做事,就有勁了。於是閉上眼睛,又養養神,不料在他這樣養神的當兒,人又朦朧睡了過去。二次醒來,在身上掏出表來看,卻是四點鍾了。這樣一來,他後悔之下,今天不但不能多寫幾封信,而且寫好的幾封信,現在要發出去,也是不能夠到。中飯是在夢中失去了,隻好等著吃晚飯罷!

他爬下床來,忙著漱洗過了,房門也不出,先叫夥計買份報來,把自己登的小廣告查了查,所幸倒是照原文登的,然而有個感覺跟了來,便是這段啟事,並不怎樣動人,很後悔昨天不該省了五毛錢,不曾把原文擴充到一百字。手上拿了報紙,出了會子神,低頭一看,桌上擺了許多信紙,心想不要發呆了,還是寫信罷!於是將報拋開,低頭加緊工作,寫起信來。

手上在寫信,心中又不免想到那小廣告,覺得總是刺激人觀感之力量很少。後拿起報來看著,而且把別人的小廣告,也比較比較。同日,登著這樣待聘的廣告,有三起之多。人家都超過了五十個字,比自己的文字,很像有力得多,而且這兩個人所要找的職業與自己所要找的職業,也是差不多,假使有人要聘家庭教師或書記,當然是挑那廣告說的理由充足的聘請,自己廣告上所說的話,並不如人,怎樣可以取勝呢?這真是為省小費,誤了大事。心裏如此想著,隻管拿了報看,就不知道放下,注視了許久,忽然又想到寫信要緊,明天還等著發信呢!於是放下報來,低頭來寫信。

這屋子裏雖然隻是一個人,但是他一個人這樣忙碌,不在做三四個人的,事以下。如此的忙法,事情反而辦不好。到了吃晚飯的時候,還隻寫好兩封信。今天公寓裏的夥計,知道了他的毛病,不必征求他的同意,就把飯開了進來,放在桌上。惜時將筆一放,撿開紙張,也就預備吃飯,不料在一夜一天未曾吃過飯之後,現在對了飯碗,並不發生什麼興趣。扶起筷子來,夾了一些菜放到口裏咀嚼著,便覺胸中有些作嘔,要把吃的吐了出來。但是自己也知道飲食不進,精神好不起來r,就極勉強地吃了大半碗飯,可是吃下去之後,心裏更是難受,隻得兩手伏在桌上枕了頭,暫休息著。這依然是昨晚上十幾個餑餑在肚子裏種下了禍根,胸中隱隱作痛,慢慢地帶著頭上也有些發暈。看桌上許多空白信紙,都是等著寫的。然後估量著自己的精神,今晚上絕不能寫,就是勉強寫了,也是錯誤百出,倒不如今晚好好休養一晚,明天再寫。如此想著,等夥計收了飯碗過去,立刻就在床上躺下。

今天雖是躺下了,依然不能滅除胸中痛苦,隻感到輾轉不寧,在床上聽到打九點鍾,一直聽到打一點鍾。逐次的鍾聲響了過去,都清清楚楚送入耳鼓,跟著周身發燒,由鼻孔裏出氣緊促不靈,使自己感覺得溫度增高了。心裏忽然轉了一個念頭,不要是梅毒又發了。自己曾於兩次打過六零六之後,問過大夫,說是不要緊了,難道大夫還冤我。這個時候,再發梅毒,不但誤了自己一切事,不能去做,而且自己窮得這樣,實在也沒有錢再進醫院去治病,萬一病在公寓裏,房飯之外,再加上一筆醫藥費,那更不得了。找事一層,那就不必提,根本是無望的了。心有所思,睡後便有所夢。兩眼閉著,不是在醫院打六零六,便是在闊人家門房裏等著召見。

鬧到了天亮,讓院子裏嘈雜的人聲驚醒,才知道又做了一晚上的夢。在床上靜默了許久,覺得嘴裏幹燥之外,又加上一種鹹苦之味,頭上沉甸甸地,抬起來很是吃勁,心中雖然不斷地掛念待發而未寫的那些信,也隻好自己向自己寬解,這也不是忙在一半天的事情,暫行擱置再說。勉強起來寫,把信寫錯了,反而不妙,自己必須鎮定,才能將事從容處置。如此想著,勉強閉上了眼睛,複行休息。兩手便在身上摸索一陣,察探可有什麼瘡疔發現,然而全身依舊光滑,並沒有什麼突起的所在,大概是飲食不調,精神疲倦了,不能算是梅毒。心裏又自在了許多,二次睡覺,就直睡到午後一點,方始醒過來,這天所希望寫信的時間,又去了大半,很快地將頭抬著,打算起來,偏是眼前房屋亂轉。身子跟著要倒,趕快伏了身子,又睡了半小時。先開了眼,看看無事,再從從容容,由床上坐起。下得床來,兩腳踏著地板,仿佛像棉絮般軟,同時便感到五官四肢,都有些異於平常,這是萬萬不能伏案抄寫的了。不過心裏對於寫好的許多封信,也不願擱置,漱洗之後,手托了頭,靠桌子坐著,將信慢慢再校對一遍。校好了之後,立刻寫上信封皮,將信放了進去,將六七封信校對過。又到了下午,信囊都套好了,又怕內容和信封上的稱呼不對,那就令全信失其效用,再又抽出信來,逐封裏外對過,覺得並無錯誤,然後將漿糊封口,貼上郵票。

本來這許多信件,都是自己心血染成的,無論人家收到了,是否回一封信,可是要送達不到,就大為可惜,照理每封信都應該掛號寄出去,隻是自己事事都在省儉,這些信一律掛號,郵票費怕恐要到一元以上,如今為省儉起見,便隻當普通信發了。不過這信交公寓夥計去發,也許他偷懶,塞到字紙簍裏,並不送到郵局子裏去,那就更吃虧了。在他想了許久以後,便由自己捧了這一捧信,親自出門,送到郵局子裏,扔到郵箱裏去。當信送進郵箱口的時候,還怕不會落下,會被人抽了出來,又用指頭在縫裏塞了幾塞,分明是落下去了,這才安心回家。

然而回家之後,因為心思用過度了,實在也坐不住了,未寫的信,隻好擱置,人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努力。心裏可就想著,信固然是寫了,知道能不能發生效力?不如過一兩天再看。若是有人回信來,這辦法多少還有些效力,若是信去如石投大海,又何必白費那股子勁。因此這天下午,倒坦然無事地休息了。

同公寓的幾個朋友,都知道他的錢已經花光,家庭的關係,也沒有恢複的希望。聽聽惜時的口氣,倒很願混在一處打流,大家都是不得了的時候,正找不著人來幫忙,哪裏還可以加入更要拖累的。所以各幹各的,並不和惜時打照麵,至少也免得惜時見麵討錢。

惜時兩三天以來,全副精神,都注意在找飯碗上。他們不來,自己也不曾加以理會。這時心裏想著,便想到邱九思這個人,究竟是個智多星,和他商量商量,也許有辦法。因之當邱九思回公寓來吃飯的時候,便走到他屋子裏來閑談,他見著便哎呀了一聲道:“你是怎麼了?兩天工夫,你又瘦下去不少。你瞧,兩個顴骨,都撐出來有一寸高了。”惜時皺了眉道:“不要提!我又病了。”說話時,就在屋子裏一張藤椅子上隨身躺下,而且還哼了一聲。邱九思道:“你是什麼病?是那個病複發了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