惜時臉上紅著,搖了搖頭道:“那倒不是,我是吃了不消化的東西,而且又熬了夜,所以弄成這種樣子。”於是把這兩天的計劃,告訴了他,正待請教他,找點辦法來補充,不料他聽完了,昂頭打了個哈哈。笑道:“你這叫人無路,挖古墓了。在北京城裏候事幹的人,少說些,也有十萬人上下。若是登小廣告和寫信,能找到飯碗,大家都這樣幹了,還要你來辦嗎?你身體那樣不好,有這種氣力,不會在院子裏練練八段錦,多少還和身體有些益處呢!你想哇!在北京各大學畢過業的人不算,沒有畢業的短錢用的人,大概還有三分之二,他們的能耐,不會在我們以下。要是登小廣告能找著職業,誰不會辦?說到寫信求人,哪個闊佬都有他親戚朋友,以及有連帶關係的,問起他們來,誰都是沒有辦法安插私人。你一個素不相識的人,知道你的來曆如何?學識人品如何?憑一封信,他就能信任你嗎?”
惜時聽了這番話,冷水澆頭,半晌道不出個字來,隻是望了電燈出神。邱九思道:“你倒是有條路……”惜時身子一起,搶著問著,“我還有條什麼路?”邱九思道:“你父親不是和幾家同鄉商店有來往嗎?你大可以到這些同鄉麵前去認個錯。請他們寫信給你父親。同時,你把困難的情形,告訴他們,多雖不能借給你,至少可以把持你的生活。這不比找那無關係的人強嗎?”惜時先搖著頭,然後緩緩地答道:“這條路,何須你告訴我,我若是丟麵子丟到熟人那裏去,不如還是丟到生人那裏去好。”邱九思微微笑道:“這樣說,你就照你的計劃去辦吧!夥計!開飯來吃。”說時,向窗子外大聲嚷著。又道:“吃完了飯,我還出去要看一個朋友呢。”他如此說著,不搬到惜時同處吃飯了,也不請惜時出去遊玩,自己做陪客了。惜時想起前事,也不做聲,默默地走回房去。本來身子是困倦的,心裏既加上一層鬱悶,更是要睡,便倒在床上靜想。隻聽到鐵求新在隔壁屋子裏對邱九思道,“老張昨日接了一封掛號信,大概家裏彙來的款子不少,我們一塊兒瞧瞧去!那家夥好玩的心事,不在你我以下。”邱九思道:“老張人是不壞,對朋友倒不會用小心眼。”鐵求新道:“我也是這樣說。”於是他二人談了一陣老張,同出公寓去了。黃惜時心中想著:大概我有錢時候,他們談到老黃,也是如此的了。越想越無意思,而且也覺得錢這樣東西,是不可少的,邱九思勸著去找同鄉商人這件事,不免丟臉,不過為了解決一切起見,也隻好等個日子試試。這是當晚想的。到了次日清晨起來,問問夥計,並沒有誰人給自己的信。那小廣告竟是白登了,並沒有發生效力。所要去見的同鄉商人,覺得與其過幾天去,倒不如今天就去,這也免得多打幾天的啞謎。論起同鄉商人的交情來,第一要算三陽泰,父親從前就寫信給過那邊人,托他們代兌款項,現在當然還是到這家有來往的人家去,不過仲掌櫃那個倔老頭子,很知道自己的事,恐怕不肯為力,莫如去找他的東家吳有道,彼此雖沒有會過麵,提起我父親來,他總會知道的。於是向三陽泰茶莊打了個電話,說是同鄉有封信而且帶了許多土產要送吳店東,打聽店東的住址。惜時的話音,正不脫家鄉味,店裏人聽了,信以為實,就告訴他了。
惜時心裏想著,店東也和掌櫃的為人一樣,都是樸素頑固一路,因之把西裝脫下,換了一件舊棉袍。箱子底,有件經年不穿一回的舊呢馬褂,也在棉袍上套著。自己所戴的一頂呢帽,是美國貨,約莫值二十多塊錢,與這身衣服,太不相稱,就和公寓裏掌櫃的,借了一頂瓜皮小帽戴著。他原是梳著西式分發的,這瓜皮帽是禿頭戴的,未免小一點,他也顧全不了許多,就這樣戴著出去。身上揣了幾張名片,就向吳有道家而來,到了那胡同裏,隻數了三家門麵,便是所要找的門牌。
那裏是個四根柱子落地的大門樓,一連三座門,閉著兩扇,開了左邊一扇。這裏並無門檻,水門汀抹的便道,直通到一所外院,外院裏放著兩輛汽車,相對而峙。過去七八層石頭台階,又是一所朱漆八字重門。外院裏幾棵高大的鬆柏樹,高過屋頂,很有些舊家公侯府第的樣子。心裏想著吳家雖然有錢,一個做生意買賣的人,那能有這種場麵?而定是自己找錯了,連那大門也不敢進去,隻在胡同裏站了一會,又走了過去。然而這條胡同走遍了,恰不見一家吳寓,順著道走回來,再看看這家門樓,那房門柱上釘著白銅牌子,正寫有吳寓兩個字,門牌封了,又有吳寓兩個字,不是這裏,卻是哪裏?
離此處不遠,有個警察派出所,且向那裏去打聽,一定可以證明的了。於是在那木屋子外頭,遠遠地就向裏麵的巡士點頭道:“我給您打聽打聽,姓吳的住在哪號門牌?”巡士道:“十八號門牌,那個大門樓子就是。”惜時道:“他家主人,可是開三陽泰大茶莊的。”巡士點頭道:“對了,你倒很清楚。平常的人,可隻知道他是水利局的會辦呢!”惜時心裏想著,原來他還是個官,怪不得要住這樣寬闊的房子,自己以為他是很樸素的,所以不敢穿西裝來拜訪他,現在穿得如此寒素,怎麼去見他呢?不過為求人幫助起見,自然又不可穿得太好了。一個人正是如此猶豫不定地想著,那巡士看出他的情形,便著:“你還想什麼?就是這家。我們不能騙人的。”惜時點頭說了一聲:“勞駕!”就向吳宅而來。走到門口,自己又猶豫起來了,這個樣子去見同鄉的闊人,不必開口說話,人家便知道有所求而來的,甚至還會疑心我不是黃守義的兒子,我豈不是自找釘子碰去。如此想著,到了大門口,又站住了腳,不肯向前去。
那個巡警正也向這條路上出差,見他不進去,依然不了解他的意思,又在他身後道:“就是這裏,你進去吧!沒有錯。”惜時因巡士站在身後,若不進去,會令他疑心自己是不正當的行為,隻得大了膽子,向重門裏走來。
那重門兩邊,便是門房,見他穿了不整齊的衣冠走進來,也不等他進門,迎上前道:“做什麼的?”說了這話,可瞪了兩隻大眼睛,注視著他的臉。等他回話。惜時站定了腳,頓了頓道:“我是來找吳先生的。”那門房問道:“哪個吳先生?”惜時見門房問話,氣勢洶洶地,大為不高興,便也提高了嗓子道:“我是你們老爺的同鄉,我有點事,要和他當麵談談。”惜時以為這種話,總可以讓他相信,並無別的作用。不料這個門房,依然是強項地答道:“同鄉!我們老爺的同鄉多著呢!”惜時聽他的話音,分明是說,同鄉並沒有什麼稀罕!氣得兩眼直瞪了他,便道:“我也知道你們老爺的同鄉多,沒有事的同鄉,絕不能跑到你們這樣的闊人家裏來。我告訴你,我不是來求差事的,也不是想到他茶莊上去賒茶葉喝。我是一個學生,還用不著找什麼闊人呢!”
那門房見他理直氣壯,他倒軟化下去了。便道:“不是我不要你來見我們老爺,我們老爺不在家。”惜時道:“為什麼你不早說呢?你老爺不能天天不在家,就是天天不在家,我也有法子在別的地方可以遇到他。我倒要問問他,是不是他的意思,不認同鄉了。他家鄉還有田產呢,可以拿出來充公嗎?”說畢,掉轉身子來就要走。
那門房聽他的話音,看他的態度,似乎他和自己老爺有些關聯,便道:“你先生不告訴我貴姓,也不留個名片,回頭我們老爺回來了,我也和你回個話兒。”惜時一想,剛才一時之氣,在聽差麵前說了大話,若結果還是來找吳有道借錢,倒讓這種人瞧我不起,這回去了,我是絕不來第二次的了。一條有一線希望的路子,這樣做來,又算斷絕。這隻好留下個名片再說,也許吳有道看到名片不願得罪同鄉,把我請了來。那麼,自己就大有進言的機會了。於是在身上掏出名片,到門房裏去,要了筆,更注上一行住址。交給門房道:“我也不來再打攪了。你們老爺肯和我談談的話,就請他打個電話到公寓裏去,我自然是接著電話就來。”
門房見他有所恃而不恐的樣子,越是不敢得罪他了。便道:“好吧!我們老爺回來了,我一定給您回個話兒。”惜時忽然得意起來,笑道:“你大概看我穿這身衣服,好像是同鄉打抽風的人,其實我家裏的產業,不會比你們主人的家產少呢!這年頭兒真是隻重衣衫不重人啦!”說畢,打了一個哈哈。昂著頭放開大步走了出去,那門房心上,倒拴了個瘩疙。這個青年人,也許故意裝窮來搗亂的,今天總算受了一個教訓了。
可是黃惜時呢?表麵上是出了一口氣,不過今天他是預備來丟麵子借錢的,於今雖是把麵子找回來了,再要借錢,知是不可能。今天這次來,果然是白來了,就是最後向聽差那陣大爺脾氣,又是什麼意思呢?連以後說窮都不行了。咳!自己究竟是不能忍耐。籌劃了整天整夜的好辦法,又等於泡影了。十分的懊喪之下,於是低頭緩步地走了回去。心裏想著,吳有道與自己並沒有會過麵,那一張留下的名片,也不見會生什麼效力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