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起貪魔爐邊成綺夢 涉虛想紙上作高談(1 / 3)

卻說黃惜時當得了十幾塊錢,正要回家去,走到半路上,忽然變起計劃來。心想,我要做一番事業,非發一筆渾財不可,剛才由大街上經過,看到電車上掛的廣告牌,有“頭獎誌喜”四個字,這不知道是誰人中了獎券?這個人假如也是像我這樣的窮光蛋一個,有了這筆錢,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。多麼痛快呢!管它呢,我也去碰碰看。如此想著,他就吩咐車夫跑上大街,向彩票店裏來。

那彩票店門口掛著大紅綢彩,上麵綴著鬥大的金字。一副上是“頭獎誌喜”,一副是“又中二獎”。櫃台外麵,懸了好些紅牌字,上麵寫了粉字,乃是各種獎券的名字,和開彩日期,其間有塊加大的牌子,上寫著:“頭獎五萬元,本月十日開獎,每張五元,每條五角。”惜時看了,心裏不覺一動,一張五塊錢,我就是買一張,也不過去我所有的三分之一,於我的經濟狀況,絕沒有什麼損失,絕對不用猶豫了,於是走進店去,就掏出一張五元錢鈔票,要買一張五萬元頭獎的彩票。店夥收了他五元鈔票之後,將一個印著紅字的封套,套了一張獎券。兩手捧著,隔了櫃台,連向惜時笑道:“恭喜恭喜!上次我們賣出那張頭獎去的時候,有個螬子在上麵爬著,當時我們就說,準可以中獎,現在我們給您拿這一張獎券的時候,也有個蟢子在上麵爬著,這豈不是一個好應兆嗎?”說著,把那獎券交到惜時手上。

惜時抽出獎券來看時,上麵列著的數目字是五個,每一個數字隔上一個圈,非常地整齊,心裏想著:這張獎券真有些奇怪,好幾個應兆碰在一處,莫非我真是要中頭獎嗎?接著獎券在手裏,猶豫了一陣,嘴角微笑了一笑,那店夥道:“這裏還有幾種獎券,開獎的日期更近,你先生還要不要呢?”惜時心裏想著,難道靠這一回,把我所有的錢都拿出去拚一下子嗎?他心裏想著時,人就靠了櫃台站住,兩手不住地顛倒著那獎券封套,人就出了神。

那店夥看他那猶豫的樣子,知道他還有購買獎券的可能,便笑著向他一點頭道:“您貴姓?”惜時答應是姓黃,夥計又道:“你府上住在哪兒?將來您要是中了獎,我好到您府上去報信。”惜時聽了這話,不由心裏……動,便道:“現時我住在太平公寓,將來也許我要搬到會館裏去住,好在開獎的日子,我一定要到這裏來一趟的,你想,有錢可撈,我還有個不來的嗎?”夥計聽他的話,簡直就是接受了再來兩張。於是又把頭獎一萬元,頭獎二萬元的獎券,賣了五張給他,一共又是十塊錢。

惜時身上,所剩已無幾了,不過他花了這筆錢,是抱有無限希望的。一種拋磚引玉舉動,以為此後一線生機,都靠這十幾塊錢去轉圜。這十幾塊錢,絕對不能認為是白花,所以把那些買的獎券,向店裏要了一張報紙,整整齊齊地包好,揣在身上,然後坐車回公寓而去。

坐在人力車上的時候,想著獎券有如此之多,若是全中了頭獎的話,大概有十幾萬元,那還了得。想著,自己又搖了搖頭,天下沒有這個道理,所有頭獎的獎券,都在北平,都由這家店裏賣出,都由自己買得,天下固然有巧事,可是也不能巧到這種程度。這許多張獎券裏麵,能中那張五萬元的,是千好萬好!或者中二萬元的,勉強也可以敷衍,若是隻中一萬元的那張,對於自己用途的支配,就有點左支右絀,買了這多張獎券,大概總不能一點希望都沒有吧!

想時,又在身上把買的獎券都拿了出來,將號碼的數目字,各念了幾遍,然後閉著眼睛,心裏把那數字再念上幾遍,於是再套好了揣到身上去,可是這獎券不是一張,記得這張的數目,就記不得那張的,就算記得,又把五萬元頭獎的,當了一萬元頭獎的。越默記越糊塗,隻好又把那些獎券拿出來重看一遍。心裏可又想著,不必看了,若是抽出來送進去,抽得丟了一張,也許那張就是頭獎,丟了多麼可惜,這樣想著,不由自己嚇了一跳,立刻把所買的獎券,一張一張,從頭數了一遍,一張也不少,這才每張用他自己的封套,一齊套好了,然後疊著揣到袋裏去。

揣到袋裏的時候,而且用手按了一按,怕是擱在衣袋裏會弄丟了,而且那隻手就是這樣隔住衣服。按著口袋,一直等到了公寓門口下車掏車錢,才把那手放了。到了公寓裏,第二個感想,跟著就來了。自己不是說了大話,今天撥付房飯費嗎?現在身上的錢都買了獎券了,哪裏拿得出一二十塊錢付公寓費。心裏隻這樣一動,似乎臉上就露出了畏縮的樣子。那賬房先生剛由裏麵出來,一見了他,就半鞠著躬道:“您回來啦?”這在北京生意買賣人,是一種極平常的禮節,可是惜時聽了,仿佛就像人家含有一種譏笑的意思在內,以為以前說了大話,這幾個房飯錢不算什麼,何以到了現在一毛錢也沒有掏出,但是這個啞謎,不能讓人家隨便猜破,能瞞一時就是一時,於是乎挺了胸脯,板著麵孔向賬房點了一下頭。

這種做作,似乎有點效驗。茶房由後麵跟了來,先搶著開了房門的鎖,其次便是掀開白爐子蓋,放出煤火來。也不必惜時吩咐,捧了他的洗麵盆,就去打水。水打來了,接著便是沏茶。沏茶之後,而且倒了一杯茶,兩手捧著,放到惜時坐的桌子邊,然後倒退一步,向他道:“您這就吃晚飯嗎?”惜時鼻子先哼了一聲,接著又道:“叫廚房裏和我添兩個飯菜,不用得記賬,明天上午,我一齊付給他。放心罷!我決計少不了你們一文錢的。”茶房哪裏還敢多說什麼,隻是笑著說:“是。”

一會兒菜飯都送來了,自然是很豐盛的。這餐飯依然吃得痛快。不過心裏想著,大話說了又說,明天算賬,卻T把什麼錢來付人家?想到這裏,焦上心頭,再也坐不住了。背了兩手在身後,隻管就踱起方步來。這樣子走了許久,自己忽然將腳一頓,r好像他已決定了一種事要辦。他兩眼望了自己那口衣箱搖了搖頭,他又坐下了。原來他想著,這個日子,要和人家講交情借錢,講交情賒賬,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事。既然今天已經當了一批衣服,走這條簡捷易到的道路,那還隻有當當,什麼都完了,靠留著幾件衣服,又中什麼用?他有了這一不做二不休的主意。到了次日,一早起來,又把所剩下的幾件中裝衣服,再送到當鋪裏去。

今天比昨天所當的更少,共總還不到十塊錢。就是要在這公寓裏再住一個禮拜,也是不能夠,這倒不如就是這樣快刀斬亂麻的辦法,先花光了再說,現在是不容猶豫的了,立刻就搬出公寓去,當時也不動聲色,吃過了早飯,卻叫茶房把賬房請到房間裏來。

賬房以為是客人要給錢了,心裏高興得很,把昨天就開好了的賬單子,揣在身上,就笑嘻嘻地走到惜時房間裏來。隻走到房門口,他就鞠著躬下去,然後一點頭向裏麵走一步,走到惜時麵前,笑道:“黃先生今天還沒出門?”惜時大模大樣地坐在一張圈椅上,向他微微一勾頭,板住了臉道:“我老實告訴你,我的錢都用光了。”賬房又向他笑:“黃先生,您還生氣。”惜時道:“我實在不是生氣,我今天就要搬出去了,你們見諒點,不要照什麼規矩算賬。我雖過了兩天房期,照日子算給你,你可不要按一個月算。”賬房看他那樣子,似乎是真要搬,便笑道:“夥食錢呢?您可以;吃一頓算一頓,房錢都是按月算的,若是按日子算起來,跟黃先生一個人,那不要緊,可是將來別位客人都這樣算起來,我們這買賣就不好做了。”說畢,又嘿嘿地笑了一聲。

惜時依然板著臉道:“你們不要我走,我也就不客氣,在這裏住,可是我要拿不出房飯錢的時候,你可不能逼我要錢。”賬房笑道:“黃先生要找好些的公寓住,我們也不敢攔著,可是您也別讓我們沒,法子交代。”惜時站起來道:“你們不聽我的話,我也沒有法子,我為了免除將來的麻煩起見,我可要找個警察來當麵聲明一下,將來我要是給不起房飯錢的時候,那個時候,你別來找我,你幹不幹?你不幹讓我自己去找警察也行。”說著,向門外提高了嗓子喊道:“茶房!來和我收拾鋪蓋行李。”說畢,將兩個枕頭疊起來,放在被褥當中,就做個要卷行李的神氣。

賬房站在屋子裏,猶豫了一陣子,便道:“好罷!讓我去算算賬看。”偷眼看惜時的神氣,也不理會,悄悄地走了。惜時見公寓裏不致留難,倒好像逃出了一個難關,立刻叫茶房進房來幫著收拾行李,他當的那十塊錢,有一張五元的鈔票,他將五元的鈔票,放在外麵,裏頭用一元的鈔票和銅予票襯托著,做了一疊,拿在手裏,當了茶房的麵,將五元的鈔票交給他,讓他到賬房裏去交賬。那茶房接下了錢,並不因為他是要走的客人,就怠慢著他,笑嘻嘻地接著去了。也不知是何緣故,賬房說是不能破壞規矩的,依然是按了日期算賬。五塊錢還找回零頭來了。惜時也不惜小費,賞了茶房兩塊錢,茶房很高興地道著謝,問惜時要搬到哪裏,好和他雇車。惜時想了一想說,是要搬到親戚家裏去住,讓他雇車雇到會館的那個胡同裏去。於是一輛車子坐人,一輛車子拉東西,拉到會館裏來。

這時會館裏的人,天寒歲暮,都回家過年去了,屋子更是空著。惜時和長班商量著,隨便挑了一個屋子住了。可是這樣一番遷移之後,買爐火,買燈油,買吃食的東西。長班張羅了半天,他就耗費了兩三元,今天當的錢又所剩無幾了,不過住在會館裏,卻有一種好處,現在人少房多,像公寓裏那樣雜亂的聲音,卻是沒有。房子裏籠著了一爐煤火,爐子上放著一把白鐵水壺,響著細微的鑼鼓聲,暖氣烘烘的,隔了玻璃窗子,看看屋脊上,昨天下的雪,還積得很厚,眼前一片白色,窗子外的院子,有兩株鬆樹和兩棵落了葉子的樹,上麵落了雪,染著雪白的枝幹,就像銀花玉樹一般,非常之好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