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己斜躺在床上,架了兩隻腳,抖著文氣,心裏可就想著,假使這會館裏並沒有什麼人住,永遠是這樣地清閑,我也很可以在這裏住著。又轉一個念頭道:“我若是沒有金錢的接濟,就是這一爐煤火,一把開水壺,也會生問題。讓我住會館,難道就這樣幹躺在屋子裏不成?這樣看起來,唯一的救星就是這幾張獎券了,我若是中了五萬元的獎券,我立刻就搬到最大的旅館,北京飯店去住,何必還住在會館裏,當的衣服,那都不必去管了,應該重新製一千塊錢的西服,因為天氣還冷,一件狐皮大衣是少不了的。從前米錦華很羨慕人家帶著鑽石戒指,我一定買兩個帶著,至多也不過一千多塊錢罷了。我穿了狐皮的大衣,坐著汽車,一定到寄宿舍裏去拜訪一次,我猜著到了那個時候,她不能不見我吧!不但如此,我還要預備三千塊錢,帶回家去,把我所花家裏的錢,一齊交還父親,那個時候,我要說兩句俏皮話,問問父親,我是不是個無用的人?那個時候,父親當然無話可說了吧?至於母親呢,我把單夾皮棉紗的衣服,一樣和她預備幾件,算是做兒子的盡了一點孝心,就是那寡婦嫂嫂,和那小侄子,也都預備著,送他們二三百元東西,讓大家歡喜歡喜,假使白行素還可以和我做朋友的話,我必定要重重地報答她一陣,她現在還沒有回南,假使她有回南的意思,我就定下火車上一個頭等包房,和她同住。記得由南京到北京來的時候,我們同在三等火車上認識的。現在回南,依然同車,可是坐了頭等車了,這不但值得紀念,而且是十分安慰的了。本來我和她翻臉,是我不好,她對我雖然冷淡下來,可是沒有一點惡意,於今我竭力恭維她,也許她回心轉意,可以嫁我了。那個時候,我和她同由南京同坐輪船回安慶去,並肩倚欄,看江上的山景,那是多麼快樂!隻要她願意,我還可以把她帶回鄉去,一同拜見父母,讓鄉下人看看,我什麼都有了,我果然是個無用主人嗎?”
這樣想著,一個人笑了起來,因為所想的種種幻象,都是由幾張獎券而起,把那獎券拿出來看看,到底是些什麼號碼?因為隔了許久的時間,號碼的數字,都記不清楚了,於是再打開箱子,把獎券取出來,躺在床上,將數目字看了一遍,眼睛看著獎券,心裏依然不免揣想那中獎以後的滋味。
正想著,忽然有人在窗子外喊道:“這裏住著有位黃惜時先生嗎?”惜時答道:“哪一位找我?”隻這一聲,院子裏劈劈啪啪,轟天轟地地響起爆竹來,立刻有兩三個人搶進房來,向他拱著手道:“恭喜恭喜!黃先生中了頭獎了。”惜時聽了這話,心裏一陣亂跳,隻見那個販賣獎券店裏的店夥,手上提了一個大皮包,笑嘻嘻地放在桌上,然後向他一鞠躬道:“您中,的五萬塊錢,我們給您帶來了。”說著,將皮包打了開來,惜時上前看時,裏麵一卷一卷的鈔票,比字紙簍裏的紙,還要充滿。那店夥伸了手進去,將鈔票幾疊拿出來,都放在桌上。他笑道:“黃先生!你點點數目罷。”惜時於是將鈔票拿起,一張張地掀著,點起數目來。這些來送錢道賀的人,真是爽直,連小賬也不要一文,就這樣悄悄地走了。
錢真是樣好東西,無論什麼人,都得為了它而屈服。黃惜時偶照回頭看時,隻見米錦華穿了粉紅色的旗袍,笑嘻嘻地站在身後。惜時正想說她兩句時,她握著惜時的手,將頭偎著他的肩膀,用很平和的聲音向他道:“惜時!你還怪我嗎?”惜時說:“哼……”錦華拉著他的手,同在床上坐下。笑道:“我現在很後悔,您饒恕我罷!”惜時被她擁抱著,心先軟了,就是想說她兩句,心裏想說,口裏也說不出來。結果,是讓她麻醉了。
隻在這時,房門一聲響,擁進十幾個人來,把桌上的鈔票,一陣亂搶,完全拿了走。惜時跳了起來,要上前去搶,被一個強盜,反手一掌,打得自己向後一倒,出了一身臭汗,兩眼漆黑,眼前的東西完全都看不清楚了。這一嚇更非同小可,莫非是我雙眼睛瞎了,於是竭力將眼睛睜著,打算恢複光明的原狀,可是全身隻管用力,人動轉不得,隻管要喊叫,可是口裏叫不出來,掙紮了許久,好容易睜開了眼睛,向前麵一看,倒有些模糊的白影,卻是離著好遠,用手摸摸身邊,倒很柔軟,原來並不倒在地下,卻是睡在床上,閉了眼睛定定神,再睜眼向前看,這才看出,那模糊的白影,是院子外屋脊上的雪,天空上有幾點星光,在玻璃窗子裏,還可以看得出來。這是天色黑了,屋子裏沒有上燈,所以並非被人家打得如此,身邊並沒有女子。院子裏靜悄悄地,也沒有什麼強盜,分明是自己做了一場夢,夢中中了頭獎了。不過人是醒過來了,依然懶得起身,躺在床上,靜靜地想那桌上疊著鈔票的滋味。固然,這是一場夢,可是有一天我真中了獎券,那滋味又何嚐不是這樣。記得睡覺的時候,獎券是拿在手裏的,手捏了一捏,獎券並沒有拿著,不由得跳了起來,趕快找獎券,隻是這屋子是今天新搬來的,一切家具的位置,都不大熟識,如何可以摸著燈火,所幸爐子裏的煤火,依然還抽著火焰。屋子四周,還映射著看得出來。自己立刻跑了出去,和長班討了一盒火柴來點燈。
這館裏的長班,以前和惜時見過一麵,知道他是黃守義的同宗,後來因他打聽黃守義的下落而後,匆匆地就走了,看那樣子,好像很懊喪,心裏想著,不要這個人就是黃老先生的兒子。這次惜時搬進來了,看他那魂不附體的神氣,用錢又一點打算沒有,更猜了幾層準。於是見著會館裏寄住的先生,就把這事報告一遍。照住館的章程,本來要先得會館值年的館董認可,然而這時會館裏有的是閑房,館董又因家事,很久不曾到會館來,所以惜時自行搬進來,並沒有人注意到他。這時長班到處報道,不認老子的那個姓黃的來了!他一搬進會館之後,籠一爐子火,就在床上躺著發愣,原來給他預備了火柴油燈的,可是他坐到黑過了一點多鍾,才出來找火點燈,這個人怕有什麼毛病。
黃守義被兒子驅逐這一幕戲,大家都是聽夠了的,一聽黃守義的兒子也來了,大家當是一樁新聞,都要看看他是個什麼樣子,這時惜時正亮上了燈,會館裏人悄悄地走到窗戶邊,由壁縫裏向裏麵張望進來,見他一人在屋子裏,很是忙碌,時而打開箱子亂翻一陣,時而搬出網籃,將裏麵的東西,都抖亂起來,時而打開桌子抽屜,時而掀起床上的被褥。看他的樣子,很像是在找什麼東西。他越急越找,越找也就越亂,網籃已是撿過一次的了,有些東西還不曾撿了進去,這次又再撿一次。這個屋子裏,也不過是他一個人和兩三件行李,倒弄得亂作一團。
有兩個人起了疑心,立刻找著長班告訴他道:“我看這個姓黃的,多少有些神經病。不要搬過會館來,就出了亂子,你可以到他屋裏去瞧瞧。現時他在屋子裏滿屋子亂轉,看他是在幹什麼?”長班聽到這話,就提了一壺涼水,假裝和惜時添水,走進他屋子裏去。
惜時正將箱子放在床上,打開了箱蓋,自己斜靠了箱子站定,隻管低了頭傻想,雖是有人進來了,他也不理會,隻當不曾看到一般。長班將爐子上那壺蓋掀開,用涼水斟了下去,搭訕著向他道:“黃先生!這爐火快不行了,我搬出去和您添上一爐煤吧!”惜時依然在那裏低頭想著,他說的話,似乎聽到,又似乎沒聽到,隨便地點點頭。
長班望著他許久,才道:“先生!您丟了什麼東西沒有找著嗎?”惜時還是點點頭。長班道:“也沒有第二個人進來,東西丟不了的。丟了什麼呢?我替你找一找吧!”惜時這才說話,向他道:“有幾張要緊的稿件,現在不見了,找了半天,始終也沒有找著。”長班道:“那紙有多大一張呢?”惜時道:“不多大一張,是信封套套著的。”長班道:“那樣子小,也許您順手一揣,揣在袋裏了吧?您摸摸看。”惜時聽說,果然伸手一摸,掏出手來看時,一大束信封捏在手心裏,不由得“哎呀”了一聲。長班道:“就是這個吧?”惜時將信封拿在手上檢點了一番,並不少一張獎券,但是不好意思說全找著了,點點頭道:“還差一兩張,找不著,就算了。”長班笑著捧了爐子出去添火,也就不說了。
這樣一來,倒讓惜時加倍地難為情。坐著定了定神,反是頭暈眼眩起來。箱子網籃,一概都懶於檢理,就這樣躺下了。到了次日,他走出房來,見會館裏同住的人,都目灼灼地向自己張望,倒有些莫名其妙,而且有兩個人在一處的時候,當自己走過他們麵前,他們就竊竊私語起來,雖然不知道人家說些什麼?可是他們沒有好意的批評,那是絕對無疑的了。自己雖然想少出房門,可是住會館和住公寓不同,會館裏住上幾十人,隻有一個守門的長班伺候,哪裏管得許多,所有飲食起居的事情,差不多完全自己料理。
在這冬天,第一便是這爐火,自己醒過來之後,在床上便喊著長班,打算學住公寓的時候一樣,等茶房送進爐火來以後,屋子裏熱烘烘地,然後再起床。不料由早上八點鍾熬到十點多鍾,長班依然不曾進來,隻好自己下床,將爐子搬到屋簷下,放下紙片木炭,擦了火柴,把紙點著。那爐口裏燒出來的青煙,向人臉上直撲,眼淚水拋沙似的滾了出來。眼見爐口裏冒出火焰來,這可以添上煤了,可是煤球和木炭,都堆在窗戶台下的,那木炭可以用指頭箝著,放到爐子裏去,這煤球可不能一個一個用指頭箝著。躊躇了會兒,望著煤球堆出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