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爐口上的火焰,更冒著洶湧了,不能再等,隻好兩手在地上捧了煤球向爐裏放進去,兩手立刻染上一層黑漆。眼睛被煙熏著,也不能用手去揉擦,抬起袖子,在眼上擦了幾擦,看看這兩隻手,實在忍不住。走到房裏去,想找點水洗手,臉盆又是幹的,隻好右手拿了茶壺,將冷茶向左手淋著,淋過了,再淋右手,兩手淋得濕濕地,撕了兩張報紙將手擦著,雖沒有幹淨,但手涼著,也再受不住冷茶淋了。再跑到外麵來看時,那爐子裏一絲煙也沒有,原來火勢冷過去了,爐子裏的煤球,已是添得滿滿的,要重新引火,非把煤球取出來不可。昨天安置家具,又不曾買得火箝火筷子,如何取得出來,要將爐底翻轉來,將煤球倒出來吧,這白爐子很像一口壇,它是泥質的,而且套著一個鐵片架子,倒得不留心,就要把爐子碎了,沒有法子,隻得再用手把煤球一個個地向外箝出來,可是一爐煤球,總有一二百個,等他把煤球全箝出來時,連兩隻袖口,都染成了兩個黑圈。頭發披到口裏,灰塵撲了滿身,都不能用手去管理,而且這屋簷下的雪風吹到身上來,是十分的難受。鼻子裏拖出兩道清水鼻涕,一直拖到嘴唇上來。兩隻手不但是黑,而且凍得皮膚全打起皺來,在廊簷下,簡直是站不住了。火又籠不著,隻好蹦跳著來去,借此取暖。
到底還是長班的婦人向後院來送茶水,看到黃惜時那個樣子,很是不過意,就笑向他道:“這位先生初到北京來,大概不會籠火吧?讓我來替你籠上罷!前麵門房裏有水,您自己帶盆去舀罷!”惜時聽到這活,真像得了皇恩大赦一般,就到屋子裏去拿了臉盆到門房裏來。這門房的房門,用鐵繃簧絆住拉開門來,後又關上了。那屋子漆漆黑地,中間一個大鐵煤爐子,裏麵火焰衝出一尺多高。爐口四圍,放了兩把鐵壺,一大堆煤球。那壺裏的水,沸騰起來,把水灑在煤球上,哧哧作響,透出一種惡劣的臭味,加之爐圈上又放了一雙男鞋,一雙尖頭女鞋,烘烤出那股汗味來,簡直熏人的頭腦子。
那屋子坐著一個老婦人,是長班的母親,她看到惜時進來了,倒是講規矩,搶著上前,接了臉盆過來,就把壺裏的水給他斟上。破桌子邊,放了一口冷水缸,桌上有煤油燈,有整束的大蔥,有破舊的灰色香爐,還有兩雙破汙襪子。那老婦人就在襪子邊拿了一隻破碗,就在缸裏舀了一瓢涼水,向盆裏滲著。她道:“先生你先回房去罷!你還得沏茶,我把開水壺提著,送到你屋子裏去。”惜時在這屋子裏,實在受不了這一股子臭味,也隻好依了她的話,先回屋子去。不多一會,是長班將水送了來。他也不征求惜時的同意,在茶葉瓶裏抓了一把茶葉,就和他放到茶壺裏去倒了一壺茶。
惜時洗過臉,又喝一杯熱茶,算是有了一些暖氣,可是喝著茶的時候,凝神想了一想,那長班屋子裏的水缸,環境非常之肮髒,而且那缸是不曾蓋著的,壁上的灰塵,真個如堆花山水一般,那上麵又不曾有生漆和膠水黏著,當然很容易落下來,而且桌子上擺著臭汙襪子,今日如此,平日當然也如此,這缸裏可難免落下髒東西去的了,這種水喝到肚子裏去,可是有點不起好感。如此想著,這杯茶可就喝不下去了,隻好渴著。
約莫過了半小時,長班代籠的那爐火,算是著了,他就代搬進來,而且上了一壺涼水,在爐口邊放著。惜時對於水既是懷疑,當然對這壺水,也不大放心,可是這會館裏的自來水機頭,就在長班屋子裏,若不由那缸裏經過,要幹淨點,以後隻有自己去放水喝了。於是茶壺裏的茶不要,水壺裏的水不要,自己拿了壺、到自來水機頭去放水,好在屋子裏有了火,暖和得多,做事比較得有精神,索性拿出錢來,叫長班去買了做飯的東西來,桌上於是擺了一個碗大的報紙口袋,那盛的是米,一張五寸見方的報紙,托了一塊豆腐,一片青菜葉,包了一塊巴掌大的生豬肉,又當菜,又當葷油使。一隻缺口茶杯子,裝了兩個銅子醬油,一個銅子大的紙包,那是鹽,還有一棵大白菜,也壓在桌麵上。
吃的東西是有了,還要自己來做。臉盆洗了米,先向長班借沙罐燜飯。其次向外麵舀了水來洗菜;又要借菜刀砧板來切,又要借菜鍋勺鍋鏟子、菜碗、飯碗、筷子、小勺子,越是怕與會館裏人見麵,越是想起了許多事要進進出出。好容易把飯菜做成功。飯既是夾生的,豆腐煮白菜,放多了鹽與醬油,幾乎鹹得不能上口。胡亂吃完,把家具送走,累得伸不直腰,又躺下了。本來這種事是生平第一次幹的,以前不但不願做,看了別人做,還嫌他小家子氣,現在自己為了經濟的逼迫,也隻好做起廚子來了。想到這裏,悔恨自己以前把錢看得太鬆了,於今來吃這種苦處。又想到這種局麵,也斷斷不能持久,不但自己不願做,而且每日拿錢去買柴米油鹽,也無以為繼。你看會館裏這些同鄉,又是在我背後私議,他們不是笑我貧酸嗎?還是那一句話,假使我中了頭獎,我一定天天坐汽車回來,還帶兩名聽差在我後麵跟著,就是聽差穿的衣服,也讓他們各穿著一件皮袍子。到了那個時候,擺出十足的威風來,看他們是不是還竊竊私議。
一人躺在床上想著,覺得無論一件什麼事,若是自己想去解決,都非等著中頭獎不可。在床上躺著想還不算,又跳下床來,就著桌上的紙筆,列起一張預算表來,第一筆開的是置房產一萬元。第二筆是買汽車三千元。第三筆是預備一個小書庫,經費約三千元。第四筆是製衣服二千元。第五筆回家費一萬元。第六筆結婚費五千元。銀行活期存款一萬元,定期存款二萬元。寫到這裏不覺從頭校對一番,竟是超出了五萬元的數目,果然有了錢,不能這樣揮霍,還得仔細審查一下。於是把列的預算表全盤推翻,又再列過一張。冬日天短,他足不出戶,又是上燈時候了,這少不得又要做晚飯吃。但是上午那一餐午飯,把自己已鬧得精疲力竭,現在哪裏還能做第二回,簡單一點,還是買幾個燒餅,和一毛錢醬肉,就這樣對付一餐吧。如此想著,一個人悄悄地照辦了。就這樣度過了一天。
次日醒來,已領教昨日爐火的滋味,一切不忙,隻縮在被裏睡著,等長班代為籠過火以後,然後再起來,已是十一點多鍾了。算著日子,正有兩張一萬元的獎券,是今日開獎,在今天晚上,全部可以發表,中與不中,就在這幾個鍾頭之內,決定命運的了,假使今天中了小獎,不見得還能中五萬元的頭獎。那麼,就要另造一個預算表,照一萬元的款項來支配了,反正在屋子裏烤火,也沒有別的事。於是乎又造起較小規模地預算表來,忙到兩點鍾,才出去找了家小飯館,吃了三毛錢的飯,回來依然繼續地造表。可是到了晚上,到獎券店裏去對號碼時,連附獎不曾中得一條。
寒風凜冽中步行了回來,心裏還自慰著,不中一萬元的獎券也好,我的好運氣,留到五萬元頭獎的獎券上去發泄,省得中了小的不能再中大的。他如此想著,在整個星期之中,他都是預算著中五萬元頭獎的事,同時他也日日估量著他自己箱子裏的存款。原來他搬到會館裏的時候,隻有五六塊錢了,添著東西,和逐日的食用,已經耗費得隻剩兩塊錢了,若是每餐到小飯館裏去吃三毛,又隻能維持三天,三天以後,又將如何呢?為延長日子起見,還隻有那個辦法,自己來做飯罷!買十個銅子的米,十個銅子的油鹽菜,五分洋錢就可以吃一餐,每天隻要一毛錢的夥食罷了。於是把前幾天所認為煩膩的事,又幹了起來。
這個日子,所買獎券的對獎券日期,都依次而過去,到了最後一個日子,便是五萬元的開獎期了。他經過了許多日期,知道中獎不是件容易事,所以也並不怎樣注意,心裏淡淡地,把這個日期混過去,直到過了一天整的,然後才到那個獎券店去,遠遠地看到那家獎券店門口,紅豔豔地掛了許多紅綢帳幔,正中那福紅綢,綴了四個大金字:“頭獎誌喜”。呀,這家店果然賣出頭獎去了,買主不要就是我吧?想起來,心中立刻砰砰亂跳。及至到了大門口,隻見一張大紅紙上,大書幾行黑字,“本期慈善獎券,頭獎為四五六三號,由本號售出,為大發銀行趙君購得。”原來購得頭獎的,另有其人,不是自己,還是銀行裏的人中頭獎,真是越窮越沒有,越有越方便。但是頭獎不中,別的小獎,能中一個也好。於是走進店去,要了十二獎的號碼,仔細檢查一番,又是一個也不曾相符,而且自己獎券上的號碼最末一字,也不和任何一獎末字相同,就是附獎也沒有希望的了。算了,一場發財的夢,到此完全告終。
垂頭喪氣,走出店來,向回會館的路上走,心裏可就想著,要是不買這十幾元獎券,在會館裏足可以維持一個半月,於今隻剩了幾毛錢,下午不但要吃飯,而且還要添爐火,就是今天已經不能過了。兩手插在衣袋裏,扛了兩隻肩膀,在馬路上隻管低著頭走,忽然嗚啦嗚啦一陣亂響,汽車喇叭叫著,抬頭看時,嘎吱一聲,一輛大汽車在迎麵停住,自己嚇得趕緊將身子閃開,不免向開汽車的車夫瞪了一眼,那開汽車的是穿軍服的人,他不但不怨自己莽撞,反向惜時瞪眼道:“差一點兒,沒有壓死你這小子,便宜下你。”惜時尚待說他時,看那車上,有個穿皮大衣的女子,偎在一位穿長袍馬褂的小胡子先生懷裏,那人是誰?不就是培大之花米錦華嗎?自己為她落魄到這般地步,她又在別人懷抱裏看著自己微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