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狂飫肥甘酒樓做客 勉抗凍餒野寺依僧(1 / 3)

上回書說到黃惜時在大街上經過,看到米錦華和軍官同坐一輛汽車,帶著微笑過去,真個是前塵影事,兜上心來,一種酸甜苦辣摻和的滋味,簡直把自己麻醉了。他站在街上,待了半天,一步也移動不得,還是一個人力車夫,拖了一輛車子過來,向他兜攬生意,他這才回醒轉來,坐了車子,就回轉會館,給了一毛錢車錢。身上的錢,又少了幾分之幾,這錢一方麵的事,簡直不能想。所幸那爐火,還是其勢熊熊的,屋子裏充滿著暖氣,連那件破大衣也不脫,隨身向床上一倒,就躺著不動。可是他外表這樣靜止,心裏頭卻是加倍地浮躁,前前後後的事,仔細一想。想過了之後,又要後悔。悔著想著,在床上直躺到天色昏黑,才歎了一口氣。跳將起來,買了幾個燒餅在爐口上烤著吃了。桌上放了一盞高不到一尺的煤油燈,倒罩著桌上放了一疊中獎以後的預算表,汽車算買了,洋樓算蓋了,自己依然靠住了白爐子吃幹燒餅。

正這樣想著,忽然噗的一聲,響入半天,自己想起來了,這已是舊曆年邊,舊京住戶,過舊年的思想很深,開始放年爆竹了。年年這時在南邊,一擔行李向鄉下一挑,家人團聚,其樂融融,每日吃飽了飯,並無別事,不是背了手在河沿上看人打魚,便是捧了一本書,坐在打稻場的稻堆上曬太陽,到了夕陽落山之下,看看那遠山上,放著一叢叢的野火,非常有趣。南方雖到了嚴冬,也不過冷上兩三天,其餘的日子,依然可以在田陌上往來,尤其是下雪天以後,成千成百的斑鳩,它們到處尋找食物,莊稼人家的耕牛,放到於田裏去吃草,那斑鳩有的站在牛犄角上,有的站在牛背上。那牛也並不知道,隻管拖了那斑鳩走,這種景致在北方決計看不到,像這一類的事情,越想越多,更是想到南方的好處了。一人如此沉沉想著,那爆竹聲,依然是霹靂一響,衝人半空。聽了這響聲,就由過年上麵,連續不斷地想到家鄉。看起來,在北京這樣無目標地掙紮,那有多少希望,一個人戀家鄉,最濃厚是三個時期,一個是害病的時期,一個是天寒歲暮的時期,一個是投奔無路,衣食不給的時期。論到惜時的現在,幾乎與三個條件都吻合,所以他回鄉的心意,又濃起來,隻是這種計劃,已經晚了。由北京回家鄉去,火車輪船,至少也要三十塊錢的川資,現在衣服差不多當光了,隻有兩條被褥,還可以值幾個錢,這個是不能當的,假使當了,就衣食住三個字,索性全發生問題了,他自思自想,熬到深夜。

次日上午醒來,繼續著又發生了煤火早飯的問題,待要不理會,隻好餓著凍著,待要理會,買了煤火,就沒有吃午飯的錢,預備了午飯,可又沒有買煤火的錢,這個時候,實在是不好辦,到長班屋子裏去,要了一盆熱水洗臉,漱了漱口,連茶也不曾喝,就把兩手插在大衣袋裏,隻管在屋子裏踱來踱去。那長班在他屋子門口過來過去兩次,看看窗戶腳下堆的煤球。已經隻剩一二十個,爐子冷冰冰地放屋子裏,也不曾移動。看那樣子,自然是不預備籠火。隻望了一眼,並沒有說別的什麼,就走開了。

惜時在屋子裏踱來踱去,也不知道有多少時候,仿佛這樣踱著步子,就能踱出什麼辦法來似的,足足地踱了兩個鍾頭,也不曾停止一步。俗言道得好:飽暖飽暖,一個人吃飽了,身上自然會和暖,反過來說,一個人肚子餓了,自然身上也格外覺得不能抗冷,所以惜時轉著轉著,身上哆嗦著,有些支持不住,隻好轉身在床上坐了。想了許久,除了當當,可以馬上救急而外,其餘沒有別的好法子,然而以當當論,又隻有床上的一被一褥,是值錢的,當了之後,又怎麼樣呢?他忽然用手拍著床。跳了起來道:“事到如今,我也顧不得許多了。”於是一陣風似的,將兩床被褥一卷,用一條半舊的洋線毯子,一齊包了起來,自己跑到門口去,雇好一輛人力車,將鋪蓋提了出來,跨上車去,就讓車夫拉上了當鋪。

這個日子當被褥,當然比以前當皮袍子還吃緊,當鋪裏的人,看在天時分上,對於這種當當的人,不能不另眼相看,所以他們毫不猶豫地,就當給惜時六塊錢。照著典當規矩,當價不過本三成,說起來這兩條被褥,已是估價二十元,當然不算少了。惜時有了六塊錢,拿在手上掂了兩掂,然後向袋裏揣上,自己微微一笑,走出當鋪門外。這日的天色,雖然還十分晴和,可是北方的天氣,隻要一些寒風吹動,那冷氣撲到人臉上來,就痛如刀割。惜時將破大衣的領子,向上扶著,自己微笑了一笑,又抬著頭看了看天空。他搖擺著頭,又哧的一聲笑起來。送他來的人力車夫,還在門口等著呢!看了他這情形,心裏就想著,難道這人瘋了?三九寒天,扛了棉被來當,當了還是這樣樂著。這個人力車夫所猜的,果然有幾分相對。他笑道:“是你拉我來的嗎?你再拉我到前門正陽樓去,我要吃羊肉涮鍋子。”車夫心想,羊肉涮鍋子,倒是冬天應該吃的:不過當了棉被去吃羊肉,可不知道是一種什麼算盤。他如此想著,知道這個人不會少給錢,將車子拉過來,就請惜時上車,並不說多少價錢。惜時也不問他要多少錢,坐上車子,就讓他拉了跑。

到了正陽樓,付了兩毛錢車錢,一直衝到後進的雅座裏,就叫夥計端火鍋,端羊肉,真高興得了不得。夥計正忙著張羅生意,對於這樣一個穿破大衣的人,並不怎樣理會,隻掀著簾子,走進來向惜時點了個頭,笑著道:“您來啦!”說畢,放了一雙杯筷到惜時麵前轉身就走開了,惜時坐在一張木炕上,手拍了寸來厚的布墊道:“坐得很舒服,穿了破大衣的人,那就不配坐了嗎?”說著冷笑了一聲,看那炕後麵,高高地有個布枕頭,伸了個懶腰,就向枕頭上靠著,兩腿彎了起來道:“隻管慢慢兒地罷!屋子裏有火,我先躺一會兒。”於是就閉了雙眼,打著呼聲,很舒服地睡了起來。

夥計因為這屋子裏不曾叫喚,也就沒有來,事情既忙,幾個轉身一打,就把這屋子裏的主顧忘了。惜時見夥計不來,抬頭一看,屋角裏的鐵爐子,火勢燒得正是很旺,屋子裏暖烘烘地,正好睡覺,就不理會,便穩穩當當地去睡覺。正睡得有些興味的時候,那門簾子的下檔,啪的一聲,將門打了一響,惜時抬頭看時,屋子裏進來四五個主顧,正各人脫了大衣,要坐下來,忽然看到木炕上坐了一個穿破西服的人,都道:“這屋子裏有人的,夥計為什麼把我們讓了進來呢,”他們就一迭連聲來叫著夥計,夥計走了進來,半鞠著躬笑道:“先生要什麼?”他們都說:“這屋子裏有人,為什麼把我們讓了進來?”夥計看到,笑著“唉喲”了一聲,連連打拱笑道:“對不住!對不住!重找一個屋子罷!”說著,他已搶著掀開簾子,讓這班人出去。

惜時依然不做聲,隻是在炕上坐著,又等了十分鍾的工夫,並不見夥計進來。惜時微笑道:“怎麼?又不來人了,你不來,我再睡覺,我家裏哪裏有這樣暖和的屋子呢!”自言自語地說著,又在高枕上躺了下去。這時,那夥計掀了門簾,彎腰走向前來,笑道:“先生!你就是一個人嗎?”惜時笑道:“你有買賣,隻管去張羅,我這裏慢慢兒來沒關係。我是當了棉被來吃涮鍋子的,回家去,抗不了冷,你這兒屋子暖和,我在這炕上多睡一會兒,倒也不壞。”夥計聽說,賠著笑臉道:“今天忙一點,短張羅,你別見怪!”惜時笑道:“我真不說假話,你不信,我拿當票子給你看。”夥計依然再三陪著不是,隻是問他要些什麼?於是惜時才說要一個鍋子,半斤黃酒。夥計格外地巴結,將燒著熱騰騰的一個大火鍋子送了進來,鍋子四圍,擺著十幾個碟子,盛著酸菜豆腐粉條之類,又是幾個小碗,盛著醬油湯、醋、蝦油、青椒油之類。他笑道:“先生!您是一個人,先給你來三碟子肉吧!”惜時點了點頭,他立刻捧了三碟子肉進來,那切著五寸長不到一分厚的羊肉片,鋪在碟子裏,作胭脂色,尤其是那瘦肉上,連著的肥肉絲兒,如白棉花一般襯托得好看。夥計是加倍地恭敬,兩手代掀開鍋蓋,裏麵的開水,沸騰著亂滾,熱氣直升到屋頂上去,他將酸菜白菜凍豆腐等等,陸續地向水裏放下,用一個小碗,調和了醬油、青椒油、芝麻醬,放到惜時麵前,笑道:“蔥蒜你自己加,南方人有不吃這個的,可是到北方來吃羊肉,總得加上點。”說著,捧了一壺酒進來,用大杯子斟上一杯,放在麵前,惜時笑著點頭道:“你自便罷!我也不是第一回吃羊肉。”夥計總覺得怠慢了這位先生,惹得人家總不適意,所以格外客氣一點。現在惜時老是用話譏諷著,隻得退出去了。

惜時夾了一大片羊肉,向鍋裏一浸,在水上涮了幾涮,夾了出來,在作料小碗裏蘸得飽滿,向口裏塞將下去,真個是香脆鮮嫩,四字俱到,然後端起大杯子來喝了一大口酒。雖然這是一個人吃喝,不覺得拿了筷子向桌子上一敲道:“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,快活一天,就是一天。”自言自語地說畢,又涮著羊肉,吃了起來。這一頓大吃大喝,真個痛快之極。那火鍋子的爐膽裏,幾根木炭,燒著火焰直冒,那青煙帶著鍋子裏沸騰的蒸汽,彌漫了半間屋子,同時自己身上,也不住地向外冒著熱汗。北方人吃羊肉涮鍋子,必定要做到脫了皮袍子那一步,才覺著酣暢淋漓,所以惜時也就把大衣脫下,一腳架在板凳上,隻管喝著吃著。

一會兒,夥計送了一碟子烤熟了的燒餅來,酥香利口,又拿上捏著。吃了兩個,這實在是肚子飽了,將筷子向桌上一丟,口裏喊著道:“夥計!算賬。”夥計進屋來,笑道:“你夠了。”於是撿過碗碟,倒上一杯熱茶來,走到櫃上去,領了一張紙條,交到惜時手上,笑道:“我候著。”惜時看時,乃是一塊五毛錢,在身上掏出兩塊現洋,當的一聲,向桌上一扔,笑道:“你別瞧我穿破大衣,不至於少給你們的小費吧!”夥計笑著連連點頭道:“您多禮!”惜時也不再說什麼,哈哈大笑了一聲,披上大衣就走了出來。走出大門來,依然不問價錢,坐了車,就回會館裏來。

這屋子裏,除了兩隻空箱子而外,便是些書本和零碎物件,冷冰冰的屋子裏,除列著一副床鋪板,這就更顯得淒慘。惜時站在屋子中間,將東西都看了一看,不住地微笑。最後將桌上堆的一大疊書,清理了一遍,在書本中找出兩張相片,一張是米錦華的,一張是白行素的。他將米錦華的相片,看了許久,向她微點著頭道:“我領教了。”向字紙簍裏一丟。再看那張相片,卻是白行素的,他用手掌托了那相片,伸到遠處看看,又拿著緊對了麵孔看看,歎了一口氣道:“事到如今,我也不知道是誰負了誰了?”於是放在桌上,且不動她,接著就把字紙簍裏的紙片和米錦華的相片,一齊倒進白爐子裏去,擦了一根火柴,由爐子眼裏向上點著,把所有的字紙全燃燒著了,火頭伸出爐子口來,差不多有兩三尺高,屋子裏當然就有了暖氣。惜時坐在一邊笑道:“這倒不錯,省了買煤的錢了。”他燒得高興起來,索性把桌上的書,整本地向爐子裏塞著燒去。也不過一小時,把所有的書本都燒了。自己看看,屋子裏還有些換洗的小衣和零碎物件,於是撿撿攏攏,全收到手提箱子裏去,白行素的那張相片,隨手拿起來猶豫了會兒,也放到小箱子裏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