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狂飫肥甘酒樓做客 勉抗凍餒野寺依僧(2 / 3)

那會館的長班,看到屋子裏火光熊熊,倒嚇了一跳,趕快跳了進來,看到惜時在燒書,心裏才鎮定了。便笑道:“我的先生,你怎麼在屋子裏燒這個。”惜時笑道:“我要回南去了,不願留下這些字紙,這屋子裏的東西,我沒有帶走的,都送給你了,有人到會館裏來打聽我,你就說我回南去就是了。”說完了,提了手提箱子,挺著胸脯就走出去了。長班因為得了他許多零碎東西,心裏很是感激。跟著後麵,送了出來,隻見惜時坐上一輛人力車,頭也不曾回轉過來,就徑直地讓人拉走了。

惜時這一走,卻是出人意料之外,他並不向東西車站出去,卻坐了車子,向那上西山的大道西直門來。這城門口有個長途車站,每日有兩道長途汽車通到萬壽山去的,惜時就搭了車子,向萬壽山來,萬壽山乃是頤和園的別名。園門口有一道小街,卻也應有盡有,這街向南,有個很大的軍營,乃是西苑營房,終年是駐著兵的,往北有一座延壽寺,是個鄉村古刹。

惜時由長途汽車上下來,問明了路徑,毫不猶豫地,提了那小提箱,直向這延壽寺來。這寺門口有一片寒林,百十來棵樹木,高人雲霄,可是樹葉子都已落光,在寒風怒號的長空裏,搖著光杆子呼呼作響。樹是那樣高,矮短的紅牆,擁著個小廟門,越是覺得這古廟的低小了。那兩扇廟門,在半陰半暗的空氣裏,緊緊地閉著,門外卻有幾十叟寒鴉站在樹枝上呀呀亂叫,走上前,將廟門上的門環,連連敲了幾下,裏麵才出來一個人,將廟門開了。他頭上雖然戴著一頂和尚帽,可是他身上穿的衣服,不是那樣大袖啷啷當,隻是俗家穿的一件大棉袍子。看去大概有五十以上的年紀,瘦削的臉上,長滿了斑白的胡茬子,這樣子,大概是這裏和尚一分子,便向他點了個頭,那和尚向他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見他穿的是一身西服,便道:“你先生是來逛萬壽山的嗎?這是一座破廟,沒有什麼可逛的。”惜時點頭笑道:“破廟要什麼緊,破廟才是古跡啦!”他口裏如此說著,人已提腳跨過了門檻。那和尚看他有必逛之意,攔也是白攔,隻得跟著他走了進來。

惜時走上正麵的佛殿,看那佛龕外的幔帳,都變成了灰黃色。這個地方,沒有人理會過,也就可想而知。桌上隻擺了一套洋鐵的五供,卻有一大半是長了鏽的,其間還有個黑色的香爐,也不知道是瓦質的,還是鐵質的。正麵佛龕的兩邊,也有兩處配祀的小佛龕,隻是泥塗的佛身,都已丹堊剝落。右邊觀音大士手上拿的淨水瓶子,隻空了手,左邊一尊長胡子的佛像,隻剩了耳朵下十來根斷的,其餘都沒有了。這樣一個廟,其窮寒可想而知,不用得問了。

那和尚跟在後麵道:“先生!我不冤你吧!這裏是什麼看的也沒有。”惜時道:“這廟裏就是師傅一個人嗎?”那和尚合掌道:“阿彌陀佛,先生!你看這廟裏還能容多少人?”惜時道:“這裏還有佛殿嗎?”和尚道:“後麵還有一所佛殿,已經倒了,就剩下兩間房,留著我住。”惜時想了一想道:“我有件事和老和尚商量,不知道可能答應?”那和尚料著一個穿西服的遊客,也不會和這破廟裏的和尚要求什麼,便笑道:“有什麼話,你先生請說罷!”

惜時道:“我老實告訴老師傅,我是一個大學生,隻因看破了紅塵,想找個地方出家,但是那些大廟裏,都富麗堂皇的,不像是出家人修行之所,我立意要找個老廟,在家裏我聽到人說,有個同學在你這廟出過家,後來轉到大廟裏去了,當時我聽在心裏,預備確一天出家,就來拜訪,這也是有緣,今天居然來了。”

老和尚合掌啊喲了一聲道:“不錯!是有這樣一回事,三年多了。那位先生,是個情場中失敗的人,他書也不念,就跑到我這裏來修行。我告訴他,出家不是一件容易事,請他還去念書,不料他無論如何勸不轉,總要出家,在我這裏住了半年,倒是真出家了。但是他心裏可丟不開,後來一天比一天消瘦,鬧成了很重的肺病,我這裏沒有法子和他治病,他就走了。你先生怎麼樣,也學他的樣嗎?”

惜時道:“我並不是情場失敗……一個人要出家,不能說假話,雖然也有一點,但是以前的事了。”老和尚和他說著話,一雙眼睛,可不住地在他周身上下打量,便道:“你先生既知道出家人,是要說真話的,我也可以很老實地告訴你,一個沒有來曆的人,我們可不敢收容。”惜時道:“這個我也知道,不過在大廟裏收容,或者疑心我會拿去什麼?像寶刹這樣清淨,我會拿去什麼呢?出家人慈悲為本,何不把我收留了?”

老和尚對他手上提的小箱子,又看了看,問道:“你就是這一件行李嗎?”惜時道:“一個人出了家,四大皆空,還要行李做什麼?不過我在年輕力壯的時候,絕不能白吃白喝,我身上有四塊錢。先交給老師傅買些吃的,晚上我隻要有個容身的所在,那就行了。”說著話,就掏出身上所剩的四塊大洋一齊交到和尚手上去。

老和尚手上捏住了四塊錢,待要不收留他時,簡直是把上門買賣推掉,而且他一出手就給四塊錢,行囊裏大概還有幾文,且讓他在廟裏住下,多少可以補貼廟裏、一點,隻當他是賃廟住的,至於他出家不出家,那就不必去管了。如此想著,就現出很躊躇的樣子道:“你要在廟裏住也可以,可是話要先說明,我這樣一個窮廟,可不能添一口人,以後你得常拿出錢來補貼用費,從前那個人在這裏出家,也是一個月貼我八塊錢,你這四塊錢,隻好算我們半個月的嚼穀罷了。”惜時這才明白,就是出家,也不少於酒色財氣的財字,不過有了這四塊錢,可以混半個月的了,過了半個月再說。當時就點頭道:“這個好辦,依著老師傅就是了。”

這老和尚於是替他提了皮箱,走到後麵住房裏去。這裏隻有一個大土炕,上麵鋪張炕席,一床藍色的布褥子,和一床灰色的薄被,卷成兩個卷兒,塞在炕角裏,倒是屋子裏暖烘烘地。原來炕眼裏塞了個小火爐子,把炕燒暖和了。這半邊屋子裏倒也清爽。除了這張土炕而外,什麼東西都沒有。那半邊屋子卻當了廚房,一個白爐子上,熬了一鍋粥,一張半邊桌子,堆了白菜蘿卜、鍋盆碗盞之類,地下堆了一捆大蔥,又是煤球散柴棒子零碎報紙,牆上也貼了一張木刻版的觀音像,旁邊卻掛了一大把大蒜,和兩個茶壺大的幹葫蘆。這屋子裏陳設,便是如此,別的罷了。這些東西,讓暖氣一烘,烘出一種奇怪的味兒來,向來在文字上所認識的和尚,都是非常之高雅的,如今看起來,事實恰是與理想相反。老和尚道:“你沒有鋪蓋,先分我一條墊褥去睡罷!”惜時看那被褥,都是油膩了的,料著這屋子裏一種怪氣味,有不少是由那上麵放出來的。便道:“老師傅也就隻兩條被褥,我怎能分你的,我就在炕上練習打坐得了。”老和尚這一墊一蓋,實在也不能分給旁人,就也不去勉強,他就端下粥鍋,在屋那頭切著蘿卜,做起晚餐來。惜時趁著這工夫,溜出屋來,在廟前廟後,仔細看了一遍。

這廟裏不但沒有什麼經卷,而且和尚用的法器,也不曾在外陳列著,若不是這正殿上有三尊佛像,簡直要誤認這是個平常人家了。在這種地方出家,能得些什麼道學?好在自己一身之外,已無多長物,混一天是一天,又不曾拜這老和尚為師,管他行為如何呢!如此想著就也不曾追問,胡亂地在廟中住下。當天和老和尚吃了一餐粥,晚上和著衣在炕上睡了一宿暖炕。

到了次日,又吃了兩頓窩頭,這時大體已經知道老和尚為人。他叫智通,原來是廟裏香火工人,因為老方丈死了,他就頂著這廟裏的產業,住持下來。這廟裏產業雖不多,但是收起來的糧食,一個人實在吃不了。智通不認識多少字,又沒有學過佛事,索性關上廟門,就坐在廟裏悶吃。到了第三天,惜時知道一切了,又覺此行來得孟浪,四塊錢,他隻允許吃半個月,半個月以後,自己沒有了錢了,豈不要被他轟出門外,為今之計,趕快先去找一條出路要緊。

他如此想著,在寒風裏聽到一陣軍號聲,自己忽然得著一個感想,與其這樣消極地做和尚,還不如積極地去當兵,隻是這一條路,除了有招兵的人,然後應征而外,絕不能夠突然到軍營裏去投效。這頤和園大門口,有一條小街,西苑軍營裏的人,總少不得有到那街上去消遣的,自己何不也到街上去溜溜,隻要有機會認識兩三個人,或者就可以向軍界裏進身的,摸摸身上,還有幾毛錢。於是乎披上破舊大衣,走到這半鄉半城的街上來。

這樣三九天氣,所有的店鋪,都已經緊閉門窗,除是在那門外的厚棉簾子上,有白布綻的字,可以分別出,這都是些什麼店鋪。街中間有家鋪子,用棉繩穿了四塊小木板,懸在屋簷下,那上麵寫著龍團雀舌的名字,這很可以看出來,乃是一家茶鋪。這門口用紙糊了兩個長方燈架子,一個上麵寫著“張樂亭今日白天準說反唐”,又一個上麵,寫“李子和今晚西遊記”,原來這茶館是靠了說書先生來號召的。這茶館門外,雖然沒有什麼人,裏麵卻人聲哄哄,像座客不少。惜時知道這種茶館,是花錢不多的,於是一掀棉布簾子,鑽了進去。隻見這裏麵一行行地擺了長桌子長板凳,上麵也有個像學校裏教室講台的情景,有張小書桌和一把椅子。說書的人還不曾上去,長板凳上坐滿了的人,喝茶抽煙,說著閑話。惜時覺得回廟也是無聊,就挑了桌子盡頭處板凳上坐了,這種座位,是兩條丈來長的板凳,夾著一張丈來長的窄桌子,所以坐客都是對麵的坐著。惜時對麵,恰好是個軍人,他將軍帽和一根瘦小的馬鞭子,都放在桌子上,抬起一隻腿來,將腿架在上麵,他見惜時是穿西服進來,向他看了一眼,惜時倒是很客氣,反向他點了個頭,那軍人雖沒有理會他,卻也有點笑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