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狂飫肥甘酒樓做客 勉抗凍餒野寺依僧(3 / 3)

一會見夥計來和惜時張羅茶水,惜時將茶壺茶杯擺得遠遠地,離開著那軍帽,那軍人倒過意不去,將帽子戴到頭上去。惜時看見有提籃子賣瓜子花生的,於是買了十個銅子的大花生,放在桌上。向那軍人道:“老總!吃一點。”那軍人道:“不客氣。”惜時又買了三支煙卷,敬他一根,他不便推卻,隻得抽了。於是開始談起話來,他叫孟占鼇,是個排長,最愛聽書。他一排人就駐在頤和園門口,所以他天天有工夫來聽說書。惜時也告訴他寄住在延壽寺裏,隻說跟和尚認得,卻沒有提起出家二字,到了說書的上台,孟排長有不大了解的,惜時又替他補充一兩句,孟排長很是歡喜。聽完了書,約著明日見,各自回家了。

回得廟來,天氣轉變了陰暗,這曠野中的西北風,比城裏的西北風,也不知道要厲害多少倍。風刮得臉上,痛得像要裂開縫來,隻好開著跑步跑回廟去。這時智通又在屋子裏蒸窩頭,自己連大衣也不脫,立刻站到白爐子邊,伸了兩隻手,遙遙地圍了爐子取暖。智通拿了個瓦缽子,將切碎了的白菜,完全向裏麵倒著,他兩手捧著瓦缽子,掂了幾掂,向惜時問道:“你在街上回來,都不帶一些菜回來嗎?”惜時道:“我沒有想到這件事。”智通道:“倒不是我要你帶菜來吃,因為早上我看到你吃熬白菜,好像很沒有味似的,下午也許你會帶些吃的回來了。”惜時心裏,這可就想著,豈單白菜我不願意吃,就是窩頭我也沒法子再吃了。現在聞到蒸窩頭的這種氣味,似乎就要作惡心,慢說還要繼續地向下吃,我倒佩服這個老和尚,竟是餐餐蒸窩頭,不作第二想。

智通見他對了白爐子上的小籠屜,隻管出神,料想他是想到了窩頭的問題上來,便道:“明天上午,咱們包一餐角(讀如餃)子吃罷!豆腐白菜餡,你隻要拿出四毛錢來,全辦得了。”惜時身上所有的,也不過這個數目,對於智通的話,就沒有加以答複。智通見他不理會,也不再說,將蒸的小籠屜拿下,放上瓦缽子去,自言自語地道:“咱們是吃窩頭的命,吃就吃到底,別三心二意的了。”

惜時隻當沒有聽到,且在炕上躺著,等白菜熬湯熬得了,將缽子放在炕沿,兩人就站在地上,一手拿窩頭啃著,一手拿了筷子,向瓦缽子裏連湯帶水夾著白菜吃,這菜裏頭葷素油都不曾放,隻是倒了一撮鹽在湯裏頭,實在吃不出個味來,這窩頭是吃過三天的東西,真有點夠了,隻吃了一個,實在吃不下去,就不想吃了。一個窩頭,當然是不夠飽的,便是到了這天晚上煮飯的爐子先滅,屋子便減少了許多熱氣,那燒炕的小爐子,也像滅了。炕上並不是那樣暖氣烘烘地,睡到半夜,智通將被掩得緊緊地,手腳縮成了一團。惜時和了大衣,睡在光光的炕席上,先是脊梁上猶如冷水冰了一般,漸次蔓延到四肢,都有些冷,勉強忍耐著,在炕上翻了兩個身,依然閉了眼睡去,但是到了半閉著眼睛要睡過去的時候,身上簡直冷得有些抖顫,又把人冷醒了。這沒有法子,隻得走下炕來,在屋子裏踱來踱去,身上越冷得厲害,自己就越跑得厲害,跑得屋子裏隻是噗噗作響。智通被這種聲音驚醒,在被裏翻了一個身道:“你怎麼半夜不睡,起來胡跑,你不睡,別人也不睡嗎?”惜時道:“我有什麼不睡,但是炕裏沒有火,我又沒有蓋的,實在冷得受不了,假使我睡著凍病了,這不也是你的事嗎?”

智通被他這利害相關的話說通了,倒有些惻隱之心發現,便道:“你這人怎麼這樣子想不開,屋子裏有的是劈柴煤球,你不會把火籠著來嗎?”惜時對於籠火這件事在會館裏已經領教過了,白天籠火,已經覺得是筋疲力盡,現在漆黑了的夜間,摸這樣,摸那樣,這個火如何籠得著,在屋子裏將兩手插在衣袋裏,還是在屋子裏,跑來跑去。智通見他不聽講,將頭向被裏一縮,索性一切置之不理,去呼呼大睡。

這冬日夜長,半夜起來是起來了,可是這天色依然黑沉沉的,窗子裏看不到窗子外一些東西。沒有法子,隻得走出房去,走到大佛殿上,繞了大佛龕,開起跑步來,先跑了三四個圈圈,還不覺得有什麼變態,直等跑到上十個圈圈以後,上氣喘息著接不了下氣,漸漸地身上有些汗透出來,但是五官四肢,依然還是冷著,還是繼續地跑,直跑到腳提不動了,熱氣由手板心腳板心冒出來,這才摸著佛龕前一個支蒲團的木頭架子上坐了。坐到十分鍾,遍體暖氣直冒,這才感到遍體舒適,就靠了桌子腿,慢慢地睡去。

可是不過睡到一小時以後,兩隻出了汗的腳板,放在地上,首先冷了起來,接著兩腿和脊梁,也有些發冷,於是站起身來,又繞了佛龕開起跑步來。這樣歇了就跑,跑了又歇,自己一個人,這樣鬧到大天亮,直等智通起了床,然後才幫著籠起了火,燒水蒸窩頭,把時光混到中午去。吃過了飯,依然又到頤和園門外茶館子裏去聽書。

今天來得早一點,茶座上還沒有什麼人,於是先沏了一壺茶,買了一把鐵蠶豆,慢慢咀嚼著。恰是那孟排長今天也閑著,不一會兒工夫,他也來了,今天見麵,比昨日相識得多,孟排長漸漸知道他是個大學生,便笑道:“我有兩三個月沒有寫信回家去了,請你替我寫封信。成不成?”惜時道:“這是很容易的事,有什麼行不行?有什麼話請你說出來,我可以照寫。”孟排長笑道:“我就是不知道說什麼了,你替我寫了一封罷!”惜時心裏想著,一個人不通文墨,就這樣不講理,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,我知道你要說些什麼,這真也和那鎮台大人要老夫子代寫三代履曆的一樣笑話了,不過和他談兩天的話,也很知道他的近況,便笑道:“那也可以,我先替孟排長起張信稿子,寫好了,我念給你聽,能用,就寄出去,不能用,就重新再寫一張,您看好不好?”孟排長隨便答應了。就和茶館要了紙筆墨硯放到桌上來,惜時對於寫這種家常信,當然優為之,一麵和他談話,一麵寫信,把信寫完了,便念給他聽道:

雙親大人膝下:上次奉稟而後,有三個月沒向家裏寄信了,這實在因為公事忙,而且不得便人寫信的緣故。上兩個月,奉令調防到萬壽山守衛,並不天天上大操,清閑得多,隻是兩個多月才發一次餉。兒在外麵,除了剃頭洗衣買茶葉煙卷之外,又要結交朋友,錢不夠花,所以沒有往家裏寄錢,所幸兒身體康健,比在家還好,望大人可以不必掛念。聽說今歲年收很好,兒甚放心。現在年冬歲畢,望大人保重!過年以後,二弟還照前一樣,好好做生意,不必三心二意。兒投軍幾年有什麼好處?當差事不容易。可叮囑二弟,不必出門,在鄉一家團聚,豈不比兒這樣終年不歸的好嗎?今因年底已到,特寫此信回家,向二老拜年。其餘家中之事,二老自會料理,用不著兒多說了。

敬叩

年安

兒占鼇拜上

惜時把這封信念完了。孟排長拍著手跳了起來道:“你這人有狀元之才,將來一定要發達,我心眼裏的話,口裏都說不出來,你怎麼寫得這樣清清楚楚,你不要懂些奇門遁甲,會算命占課吧!”這茶館子裏,還有幾個喝茶的人,曾聽到惜時把信念了,這時孟排長一嚷,大家圍了攏來,都爭著要信看,孟排長向大家道:“咱們聽書,那些封侯拜相的人,不都是以前很落難的嗎?這位黃先生你別看現在倒黴,將來是難說的。”這茶館子裏,最出風頭的,就是孟排長;孟排長這樣抬舉黃先生,當然大家也就跟著捧起黃先生來,當天孟排長高興極了。聽過書之後,就拉著惜時到隔壁二葷鋪裏,大吃大喝一頓。

這個時候,正是過年的日子,弟兄們都免不了要寫信回家,於是他這一排人,都來托惜時寫信,有錢的請他吃一餐,沒有錢的,惜時就和人家這樣白寫。隻有一個禮拜的工夫,這萬壽山街上,就沒有人不知道穿洋裝的寫信先生。惜時認識大兵多了,輾轉介紹,連西苑的兵士,都有找他寫信的,他得了大兵的幫助,就終日不回延壽寺去吃那窩頭,而且夜夜地住在街上的小客店裏,也不回廟去睡,從此成了個隨遇而安的野人。雖是飽暖兩個字,依然沒有憑據,但是以目前而論,也不至於因兩餐一宿,發生多大的困難,自己索性把這個身子,看著無掛無礙的東西,終日和那些沒有什麼知識的人在一處廝混著,糊裏糊塗,就到了過年的時候,好在所認的朋友,也都是做客在外的,大家不過年,也少引起一些感慨。萬壽山附近,並沒有多少人家。過年的爆竹,也放得不是那樣厲害。

這天下午,孟排長約了他在小街上,大酒大肉,吃了一餐,晚上就在小茶鋪裏,和幾個拉長途車子的人力車夫,賭了一晚小輸贏的,麻雀牌,然後就睡了。直至上午十一點醒來,心想既是住在延壽寺裏,那個智通和尚,多少可算一個屋子主人,自己應當去和他賀賀年。於是穿了大衣,匆匆地就回延壽寺來,往日這廟門,總是閉得鐵緊,要進去,要敲很久的門,今天這廟門,卻是半掩著的,用手推進門去,走到大佛殿上,遠遠就喊著道:“老師傅恭喜恭喜!給您拜年了。”不料後殿聲音寂然,卻沒有一點答複的聲音,心裏想著昨天大除夕,應該和老和尚買些豆腐白菜回來,自己快活過年沒有理會他,也難怪他生氣了。心裏這樣想著,口裏依舊叫著恭喜,及至走到屋子裏去,事出意外,卻嚇了一跳。這樣一來,讓他在悲苦的境遇裏,又增加一番悲苦了。欲知此係何事?容在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