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裏慢慢地,依然想到白行素身上去,假使她和佟在田追問起我流落的情形來,少不得她也會說我自甘墮落,所以有今日。我對茶館子裏人說,我隻是家裏鬧水災,自己又害病,所以窮到這個樣子,那些無知識的人,為了這話,卻也和我表示相當的同情,若是知道我是自做自受的,今天回到茶館子裏去,少不得大家又要盤問我一陣。我已經受夠了城市社會的指責,所以跑到鄉下來,難道我還能受這些無知識人的攻擊嗎?我決不回到長春軒去了,然而不回去,向哪裏走?那個破廟,已經是封了大門,要進去也不可能,若回北京去,一身之外,己無長物,如何又能回會館去?想來想去,簡直沒個辦法。
看看日落西山,大路上卻有一群驢子,響著鈴聲,踢著道路上的飛塵,掀起多高,那驢子全是姑娘們騎著,嘻嘻哈哈,一路笑了過來,心裏靈機一動,這不要就是白行素過來了吧?連忙將身子向那高坡的路埂下一縮,但伸出一點頭來,看看過去的是些什麼人,果然其中有個白行素,她在驢背上默然無言,手牽了韁繩,半低了頭,隻管向前走著。可是那驢子走了不多少步,她就要向後回頭看上一次,一直待驢子走到地平線以下半截去了,她還是不住地回頭來看著。
惜時歎了一口氣道:“故人情重。”隻是我呢,站在這大路的埂下,兩眼發赤,曠野的春風拂到身上,似乎有一種幽靈在那裏告訴自己,你不覺得慚愧嗎?這一條大路麵前,卻要穿過一條鐵路,這時“轟隆”之聲大起,一列火車,在一叢黑煙之下,風馳電掣地飛了過去,心裏忽然起了一個感想,這個世界,真是黃金時代,無論什麼事情,都非錢不行,假使我有錢,我就不必受窘在北平,可以痛痛快快地坐著輪船火車,無論什麼地方,聽我所可了,但是無輪船火車以前,人就不出門了嗎?沒有錢,不乘輪船火車,我用兩隻腳走開北平,總是可以的!現在世界上許多好遊曆的青年,都徒步旅行全球,身上並不帶多少川資,人家有了事業,有了家庭,還要擺脫一切來,遊曆,我是個無掛無礙,一無所有的人,為什麼倒不能走?我現在住的地方沒有,吃飯的地方,也是沒有,至少走遍了中國,也不過窮困。我到這種地位,假使我徒步走遍中國做出一本遊記來,賣得了幾個錢,我再來求學,再來找事業,有何不可!我有腦力,有手有腳,我就能奮鬥。好!我就是這樣辦,我徒步旅行,還不像別人,反正是窮得叫花子一樣,不怕強盜搶,不怕賊偷,也不怕地痞流氓訛索。晚上睡在破廟裏可以,睡在人家屋簷下也可以。東不通向西,南不通向北,哪兒都可以去。現在所認為有問題的,就是每日這兩餐飯,將來不知怎樣辦?然而這也沒有多大的問題,許多徒步旅行的人,不都是身上不帶川資,靠了到處演說和賣相片,一截路一截路地混了過去嗎?人家能做,自己也能做呢!
想到這裏,伸手在懷裏掏了一下,卻摸到有七八毛錢,有了!這七八毛錢,就是自己周遊全國的資本,以後創造出新事業來,都在乎這區區的資本上了。這樣想著,在百無聊賴的時候,忽然大為高興起來,一人站在土埂下,隻管踏來踏去,心裏可就計劃著,這七八毛錢,要怎樣的一本萬利去開始經營?他一人這樣地徘徊了一小時之久,有了辦法了,當時太陽已快落山,蒼茫四顧,看到離這裏一二裏地,有個村子,且在那裏住了一晚再說。於是望了那村子外的一叢樹林,慢慢地走了去。
那村子外正有個土地廟,有三棵大柳樹遮護著,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個臨時旅社,當時看著廟的前後,也沒有什麼人來往,於是低了頭將佛桌上積的塵灰,帶吹帶掃,就在上麵坐著。天色一黑,就躺下去,雖然還不曾吃過晚飯,因為全副精神,都注重到徒步旅行的這件事上去了,也就忘了一切,深深地想著到了半夜,方才睡去。這半年以來,惜時雖然受盡了痛苦,然而在露天之下,石案之上睡覺,總還是第一次。那曠野的晚風,向人身上吹來,冷得人身上抖顫不已,因為自己貪睡得厲害,始而不過是在佛案上將身子扭了幾扭,到後來冷得身子實在不能支持,隻好坐了起來,在地上走著路。再說一條脊梁骨,在石板上硬碰硬的過了大半夜,也覺脊梁骨酸痛得可憐,心裏就想著,這不是辦法,不如到了明日白天,在太陽底下,找塊草地安息安息,補過這一場覺。因之索性不睡了。就離開了村子,暗中摸索,走到天亮,好在自己單身一人,行動是十分自由地。
當日到了城裏,買了一冊日記本和兩支鉛筆,揣在了身上,又買兩毛錢窩頭,用一張舊報紙包了,即日順著到天津的火車路,就旅行起來。行了兩天,窩頭業已吃盡,錢也隻剩了二三十枚銅子,這就應該設法,因為行了兩天,一路籌思著,也有了一個主意。
這日走到了廊房鎮,乃是一個小站,當地有商會,有小學校,自己先見了小學校長,說是個徒步旅行的,沒有什麼要求,願意在學校裏說兩點鍾的故事,略得一點錢,以便做兩三日的路費。那校長和他談話之後,證明他是受了高等教育的青年,他不至於是衣食不給的人,說是徒步旅行家,沒有什麼不相信的。
當天晚上,這個校長和他邀請了地方上的紳商,開了一個會。惜時就把他兩月以來,在茶館裏聽書所得的教訓,神而明之,就演講起來,在座的人,聽他所說的書,既是很有趣味,而且談吐屬雅俗共賞,沒有下流習氣,大家都很滿意。惜時在場開口募捐,所望於人的,又並不多,隻是幾毛幾分,也是好的,因此一場演講,並不費什麼事,就捐了一二十元。這件事小小一試,總算成功。於是他就用了這個法子,順著鐵路走去。在他的原意,南方是不必去,風土人情,各省和家鄉,多少有些相同。黃河以北各省,交通也很便利,倒不如到東三省邊境上去走走,自己這番遊曆,不光為個人擴充眼界,也當把內地人不大知道的東北情形,調查一些,介紹給國人。如此想著,就臨時決定了按著北寧路一直線,向前走了去,因為沿路演講,到了大些的城鎮,又要逗留兩三天,所以走了四十天,才到了沈陽。
這正是陽曆五月天氣,關外的草木,還有些嫩綠,好像自己在關內把這挽留不住的陽春,一直送到關外來了一般。旅行的人,自然別有一番興致,惜時一路行來,募捐所得的款項,雖沒有置什麼行李,但是已經把自己的衣服,製得較為清潔整齊。所經之處,都有地方團體,在他的一大厚冊題名簿上簽字蓋章,這很可以證明他是徒步旅行家。他在北平讀書的時候,曾認識一個遼寧同學,記得他的通信地址,是城內立誌中學,自己是個徒步旅行家,談不到什麼衣冠問題,這樣去見他,他當然也不疑心自己是逃命而來的。於是到了城裏,就訪問立誌中學的所在,一直尋來,在惜時未出關之前,覺得東三省是邊省,那省會總是很簡陋的。當他由新車站走上大街,經過大西門的時候,不由他不大吃一驚,那進出的汽車馬車,一輛跟著一輛,將街中心指揮的巡警,夾峙著走動,在上海地方,這樣的現象,當然是司空見慣,就是南京北京,這樣的街道,也沒有多處,至於故鄉的省會安慶,雖在揚子江邊,做夢也想不到有此一日,邊省的省會,原來是這樣熱鬧的,由城市裏更推想到鄉下去,這東三省的地麵,應該是怎樣的富麗呢?
走進城來,看看那街市,也就是個縮小的北京,最奇怪的,便是學生一類的青年,十有其九,都穿著西服,女學生的裝束,除了頭發比關內的女生還要長些而外,那薄而且長的綠旗衫,光而且亮的高跟皮鞋,絕對不亞於北京城裏的摩登學生。自己原想著,到北京念書去的東三省學生,也許家裏的錢,寄得格外地多,所以比別省的學生要奢華些,於今到沈陽來一看,原來知識青年們,根本就是這樣歐化而又奢華的,這大概他們的父親,都是大地主,大批的農產物換來的金錢,讓他們這樣子放開手來花費吧!一人這樣地想著,對於這些問題,隻管思索著。心裏在想:我的遊記上,第一件事,就可以大書特書我進城來的這種感想吧!
正如此長思,忽然一個人由身後趕了來,在當麵站定,向他打量一番。惜時抬頭一看,這也是在北京一個舊同學,但是卻沒有多大交情,因問道:“你不是金鞏城君嗎?”金鞏城見他穿了灰色布的學生服,戴一頂大草帽,肩上背了一根白木棍子,棍子上掛了一個小小包袱,滿臉油汗,黃中帶黑,正是一個長途旅行家,便也笑起來道:“果然是黃君,我看到報紙上登了你的相片和你的名字,以為你早該到了,不料你到今天才來。”說著,就伸出手來和他握著,連連搖撼了幾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