惜時道:“不錯!我經過唐山錦州這些地方的時候,遇到了幾位記者,他們曾和我談過話,和我照過相,倒不料把這件事登到報上去了。”金鞏城道:“你來了,現在打算在哪裏投宿?”惜時笑道:“這件事,在我已不算一個問題了,住在什麼地方,我事前簡直不能說定,有地方住,固然是好,沒有地方住,在人家屋簷下,甚至路邊樹下,我也可以坐著打瞌睡,這幾個月以來,我都是這樣辦。”金鞏城笑道:“那是你在野外旅行的事,到了這樣熱鬧的沈陽城裏,不應該還是那樣。我既遇到了你,這也是我們老同學一點光榮,我一定和你招待招待,今天要找學校寄宿,那是來不及,我和你找個旅館暫住一宿,一切明天再說,你看好不好?”惜時道:“不必旅館,無論什麼公共場合,借住一夜都可以,我勞累慣了,不敢過舒服日子,過了舒服日子,怕會引起我的懶勁來的。”金鞏城道:“僅僅是一晚,我想那也沒有多大問題,走罷!我們到城外南市場看看去,你瞧瞧我們遼寧地方,很不壞呀!”
惜時本是無可無不可的,在遇到老同學的一番高興之下,就依了他的話,向南市場走來。這裏是一條很寬的柏油路,兩邊栽著的樹木,正綠茵茵的,長了嫩葉子,各種店鋪,都現出很興旺的樣子。馬路的兩旁,許多橫路,也是柏油路,用樹木來護著。路邊的洋式樓房,有蓋好了的,有正在蓋造的,有堆了木料磚瓦要動工的,但是奇怪得很!這些蓋造的房屋,都是洋式,沒有一間是建造中國房屋的,因向金鞏城道!“這裏在外表看來,建設事業是很不錯,但是歐化太甚!將來推演下去,把中國固有的文化,一切都忘了,那可不是好現象呀!”金鞏城點頭道:“你這話誠然!你到此地,也不過一小時,何以就看出來了。”
惜時道:“人生大問題,無非是衣食住行,除了吃,我還沒有觀察到以外,其餘的事,我看貴省會都十分的趨重歐化了。”金鞏城道:“我老實告訴你罷!沈陽城裏人的生活,是兩極端,上焉者是充量的歐化,坐汽車,住洋樓,吃大菜,下焉者,睡土炕,吃窩頭,喝小米粥,就是沒有中層階級的生活,比如我們在北平,住十幾塊錢一個月的公寓,電燈電話全有,夥食也在內了,高興去吃一餐小館,花個塊兒八毛,口味也很好,遼寧可不成,下層階級的飯館,冬天裏麵是黑煙煤味,夏天是臭汗味,做出來的東西,牛羊肉而外,便是大蒜蔥,而且口味極壞,桌椅板凳,齷齪得不敢倚靠,別說吃了。上焉者便是南式館子和飯店,隨便吃一餐,兩個人也要花四五塊錢,所以此地中層階級人,簡直是苦不過。”
二人說著話,隻覺得走的路更光滑了。兩旁的房子,也華麗整齊了許多。惜時道:“呀!這裏的市政,辦的是更好。”金鞏城用手向一幢高樓的牆上一指道:“你不看看那個。”惜時看時,上麵有塊白底黑字的路牌,乃是“浪速通”三個大字。惜時哦了一聲道:“我明白了!我們常聽到說的,什麼日本站,這就是日本站了!連街的名字,都改為了‘通’,這可以就說是他們的了。”金鞏城連連和他搖了幾下手,輕輕地道:“不要說!不要說!”惜時聽了這話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許久,就向金鞏城道:“行了!我們隻要到這裏為止,不必再往前進了。”金鞏城微笑著道:“初到沈陽來的人,都不免受著刺激的,但是到了沈陽來久了的人,他的腦筋,卻刺激得麻木過去了,不但不覺得可恥,而且非享受他們代辦的物質,不算舒服呀!說到這裏,我想起了一件事,就是我們那培本大學的校花米錦華,現在也到沈陽來了,嫁了一個闊人,做第四房的外室,我幾次遇見她到日本站來買東西,她不是在學校裏,當眾羞辱過你一場嗎?你大可以見見她,問問她,現在是非大白了,究竟誰做得對?誰做得不對?”惜時道:“你這話是真的嗎?”金鞏城道:“怎麼不真!我覺得報告這個消息你聽,你是很足以自慰的呀!”
惜時低頭走了許久的路,卻歎了一口氣。金鞏城也不願意再引起他的傷心,就陪著他在南市場,找了一家旅館住卞。惜時雖知道這旅費是用不著自己出,但是依然再三地向他說:“隻能住三等房間。”金鞏城也依了他的話辦,然而那房間還是四塊錢一天,加上夥食,每日恐怕要七八元了。
到了房間裏以後,惜時看到洋鬆木的家具,以至於床上台灣席子,毯子,上上下下,觀察一遍,竟沒有一樣土貨,因問道:“這是中國人開的旅館嗎?”金鞏城笑道:“當然是中國人開的旅館。”兩人這樣談論著,雖不無感慨,究竟是他鄉遇故知!多少還有點安慰。
金鞏城在旅館裏共吃了晚飯,代付了十塊錢的房錢,然後約了明天會晤,告辭而去。惜時有半年多不曾住過這樣好的房屋,所以老早地就睡了覺,一覺醒來,卻聽得有人拍門聲,一個翻身坐起來,看著卻是這裏的茶房,手上拿了一張紙條進來,惜時道:“是你拍我的門嗎?什麼事?”茶房裝著鬼臉,將那紙條遞到惜時手上,輕輕地微笑著說,“你瞧罷!”說畢,他就帶著門走了,惜時看那紙條,卻是鉛筆寫的。上麵道:
適見本旅館客題名錄,知君亦寓此,且知君為徒步旅行家,已名聞華北,對於故人,真是又佩又愧矣。華意誌薄弱,在舊京識一武夫失身嫁之,當時隻知彼家有一妻,及到此間,始知有一妻二妾。華不能入其門,另居一室,有健仆數人,把守門戶,非彼攜華出門,華不得越雷池一步,彼亦不常偕華出門。僅間日攜華至日站略買用物而已。家母奔來沈陽相探,居此樓上,凡兩星期之久,華亦隻見得四五麵,身為人妾,不得自由,即父母亦不易相晤,則人生尚有何意義?況華亦受高等教育之人哉!令為探母之便,知君在此,本欲相晤,則以樓下彼之爪牙監視,恐為禍於君,特致此字於君,請於十二時,在樓口相候,做一點首之相晤。華去後,家母當邀君暢談,如能設一良策,將華救出火坑,必當長跪君前謝罪也。此字閱後付丙。米錦華啟。
惜時看了這張字條,隻覺周身血脈緊張。金鞏城所說當麵羞辱她一番的話,這時根本覺得有些不忍,真不料驕傲一時的培大之花,於今會落到這步田地,待要理會她,想自己流落到與乞丐為伍,都是她所賜,不報她的仇,也就很對得住她了,要不理會她,而她這封信,說得也實在可憐。她總算在我麵前屈服了,我又何必和她一般見識,不過這話又得說回來,她說嫁了一個武夫,究竟不知道是怎樣一個武夫?假如這封信讓那個武夫知道了,我是吃不了兜著走,我何必為這樣一個薄情女子,去冒這樣大的險,她之有今日,那也是舊京人說的話:“活該!”如此想著,拿了一盒火柴在手,正待擦著一根,把這信紙燒了。將紙一疊,看到紙的另一麵,於是扔了火柴,再看那字,寫的是:
若君不在樓口相晤,便是君謝絕華之要求,華以前待君種種不對,自己知之。君不援手,人之常情,何敢相怨!然而華希望已絕,唯有自殺而已!通信者得華重賄,必能保守秘密,請放心!華又及。
惜時越覺得這個女人可憐了。她並不是個糊塗女子,已經在我麵前認錯,我還能記人家的過,不如一個女子的氣量大嗎?去不去會她,這個問題,算是解決了,但是敢去不敢去這個問題,就繼續而生。假使此去和她相會,縱然不說話,眉梢眼角,略微露出一點春情來,她隨身的健仆,看到了這種情形,豈能放過,甚至於流血五步,也未可知呢?自己前程遠大,犯得上嗎?
惜時身上,原有個鐵殼子表。想到這裏,掏出來一看,已經是十一點五十五分了,在這五分鍾之內,若是不去,她就認為我不救她,她沒有了希望,或者真個自殺了。我去吧?同在一個旅館裏的人,在旅館中樓梯口上一會麵,這有什麼裂痕給人看見?放大了膽子,隻管去。於是走下床來,就去開房門,可是當他的手,扶到房門的時候,卻有兩個武裝兵士衝了進來,他心裏一驚,不覺倒退一步,不用說,就是為了這張字條來的,他真不料還沒有去,已經惹出禍來,再偷眼看看床上,米錦華寫來的那張字,正扔在枕頭邊,萬一到了人家手上,更是鐵案如山!可是心裏盡管著急,又不敢把那字條撿起來,以致越顯了痕跡,這一下子,真把他急得冷汗交流。至於他是否能渡過這個難關,請諸君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