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順了長堤走幾步,就立著觀望一會,觀望一會,又走幾步。想著,這樣好的風景,讓給別人去度蜜月了,假如我好好地念書,不要浪用愛情,這個良辰美景,也許是我的,那樣好的黃金時代,自己看成了糞土,結果,是失戀!失學!失業!這話又說回來了,前半年是我的錯,這半年以來,我是如何地奮鬥,偏是逐次失敗,這就可以說,是非戰之罪也。在黃金時代,什麼都是便利的,失了那個黃金時代、想再創造一個黃金時代,那是不容易的了,越想是越感到希望斷絕,不能走了。
眼望那太陽從上流頭沉沉地落下水去,周圍是慢慢地黑暗,也不知道今天應當向何處投宿,簡直呆了。在這時候,當當的幾下鍾聲,由長空傳來,打破了這河上的沉寂。惜時一想,是哪裏來的這鍾聲?這聲音清脆而不宏大,並不是廟裏的鍾聲,這個地方,不會有禮拜堂,當然也不是禮拜堂的鍾聲,若是由耳朵聽音的訓練說起來,這應該是學校裏上課下課的鍾聲了。於是向堤裏張望著,見那鍾聲響出的所在,已隱隱地現出幾點燈光,心裏念著,假如那裏是個學校,今天晚上,可以到那裏去投宿。便向著亮燈的地方,一步一步走了過來,當他走到那有燈的地方,發現周圍的矮牆,繞著一些半中半西的屋子。看那樣子,正是一所學校。學校的大門敞開著,許多鄉下男子,扶老攜幼,都向這裏麵走去。惜時正詫異著,這是為了什麼,隻見三五個人,在門裏一棵樹下,忙碌著懸掛汽油燈。燈光大亮,照見牆上貼了很大的紙條,上書:“同樂會場。由此前往,是大禮堂。”哦!是學校裏辦同樂大會,何妨前去看看。於是提了包裹,跟了眾人前往。
在種種標記方麵觀察,已經知道這是個農業學校和鄉村師範學校兩校合並的校址。到了大禮堂上,已經是擠滿了鄉下人和學校裏的學生。惜時擠了進去,座位是沒有了,隻在牆角落裏,找了個地方站著。這禮堂上麵,有個小小的講台,正垂著紅幕,一個穿長袍馬褂的老先生,站在台口上報告。他道:“在我們未開會之先,有件事可以報告的,就是我們很榮幸,在開會的前幾天,曾派人去請熱心教育的黃守義老先生來參加這個會,他居然來了。不但黃老先生來了,而且還有新由美國回來的雙玉照先生,他就是我們這裏白府上的新姑爺。現在請黃老先生,說一說他辦學校的經過,並請雙先生說一說美國教育的狀況。諸位不要大意,這是值得注意的。”於是在全場的鼓掌聲中,那位老先生,將黃雙二人,引上台來。
惜時看看父親的顏色,格外蒼老了,由兩腮到額頂上,一齊折疊了許多皺紋,他緩緩地走到台口。說道:“諸位!我不過是個鄉下老頭子,我不會演說,我也不敢說什麼熱心教育,因為我家裏還有一點財產,孫子很小,有一個兒子,他……他很好,他一文不帶,去做了徒步旅行家,我這樣一個人,要許多銀錢做什麼?所以就拿錢出來辦幾個學校,諸位都羨慕我的兒子,我希望諸位將來學成之後,都有一種才能表現,再讓人家去羨慕。”
惜時聽了這話,看了父親的顏色。渾身都抖顫起來,兩隻眼睛的眼淚,怎樣也忍耐不住,要流出來了。隻得低了頭,提了包裹,悄悄地,由人叢中擠了出去,站在一叢樹下的背影裏,用袖子擦了兩回眼淚,聽聽那大禮堂上,依然是掌聲雷起,卻聽到有個女子的聲音,由這裏經過,她道:“我不願見那老先生,我和他兒子認識,見了麵,提起他兒子,我心裏……”一個男子道:“去罷!去罷!那有什麼關係呢?”這男子不知是誰,女子正是白行素。這一幕幕的人物,引起惜時的回憶,完全都在心上加著一道創痕。心想,多看老父一眼罷!自此一別,知道什麼時候相逢?然而看了他之後,假如有人把我識破了,又當怎樣辦?躊躇複躊躇,他還是趕快地離開了這學校之門,上大路而去。
走了幾十步的路,回頭看看學校裏麵的燈光,以及那嘈雜的人聲,不知是何緣故?自己還是停住了腳,又向那學校的大門走來,可是他的勇氣,到了門口就消沉下去了,站在一堵牆邊停住了腳。這堵牆上,貼了許多標語,其中有一張紙,大書特書“歡迎一個徒步旅行家之父”。惜時想到父親為了有個徒步旅行家的兒子,便到處受人歡迎,假使這兒子一旦不做徒步旅行家了,……
他在月光之下,正對了牆如此注意著,忽然有人很低聲地在身後問道:“先生!你怎麼注意這一張字,你也願意做個徒步旅行家嗎?”惜時聽得清清楚楚,乃是老父的聲音,尤其是那旱煙葉的氣味,一聞之下,決計不會錯的,他心想回頭是不能的,雖然在月光下,父親也看出是他兒子,答應也答應不得的,父親聽得出聲音來,然而跑也跑不得,跑了會引起父親的疑心,他於是舉起一隻手來,指了指自己的耳朵,又搖了幾搖手,可是他依然麵牆而立,不說一個字。黃守義在身後道:“原來是個聾子!”他說畢,自走了。
惜時站在這裏,身上又抖顫了一陣。許久許久,才沿了牆腳慢慢走開,然後一陣狂奔,跑上了大堤,回頭看那學校,在月光下,隻有一叢黑影,然而笙歌之聲,已經開始突破長空了。惜時站了許久,不覺向那屋的影子,叫了一聲父親!接著,伸出兩手,向空中要做一個抱人的勢子,口裏喊道:“父親!父親!可愛的父親!可憐的父親!剛才我們相隔不到一尺路呀!父親!這一尺路,便是山海關外,不許會麵,不許交言的了。”他這樣連叫幾聲,忍不住哭了,就把背上的包裹解下,身子伏在草地上,頭睡在包裹上,嗚嗚大哭起來,哭到最厲害的時候,就將頭在包裹上亂撞一陣。
他也不知道哭了多少時候,竟是沉沉地睡去,睜開眼睛看時,天色已經大亮,這裏不能逗留了,就走到河邊,用河水洗洗險,又喝了兩口,再走上大堤來。這時一輪紅日,又在下流頭擁了起來。站在堤上,上邊一叢屋基,那是農業學校,父親在這裏。下邊一叢屋基,那是白家花屋,愛人在那裏。這很容易,隻要在半小時之內,全可會麵了。然而我,就宣告死刑了。不但我宣告死刑,我父親也宣告死刑了,我一家人都宣告死刑了。這都不算,我的行為,要完全公開了。社會上,便是個大大地失望,這片刻的情感衝動,我必須按捺住了。他用腳一跺,背了包裹,就順了大堤,向前走去。
走了若幹路,當然少不得回頭來看,隻見一個老人,背了兩手,由平原向大堤走來,那也許是父親,不敢回頭了,就低了頭,趕快地順河而走,走到白家花屋的門前一段,卻有一陣劈劈啪啪爆竹之聲,鑽入竹林子裏。張望河麵,河麵,那隻大船,已順流而下。雙玉照和白行素站在船頭上正和家人告別呢!這些都不必看了,還是自己走自己的路罷!
走上大堤,繼續地向前走去,這一道大堤衛護著皖河,通到揚子江岸,一望無際,直接青靄,那東起的紅日,迎麵而來,正把運河上的秋水秋煙,照得似有似無。這大堤的前麵,晴光照著塵霧,也朧朦一片,在蒼莽的前途中,一個孤獨的旅客在那裏走著,那人的情感,應當如何?而況他正不知是向哪裏走的人啦!
自這時候起,在黃惜時的故鄉,已經不再發現這個人的蹤影,也再沒有這個人的消息,許多人說他出洋了,也有人說,他旅行到雲南貴州去了,不過在旅行雜誌上,常常有一個署名“浪子”的人,發表旅行日記,日記上,總是記著他一個人的事。他有時在大江以南,有時又在黃河以北,成了個無一定標準的旅行家。有人向旅行雜誌社打聽他的下落,編輯人說:“兩三年以來,這人是不斷地投稿,並無真實姓名。所有的稿費,他托我按月寄到安徽懷寧一個鎮市上黃守義老先生收,社裏隻有照辦,不知其他。”大家聽說,便猜著這一定就是黃惜時,然而為什麼不肯露真實姓名,就不得而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