惜時聽了這話,不由得心裏一跳,便竭力矜持著,將壺裏的茶,緩緩地斟到茶杯子裏來,又緩緩地端了杯子喝茶。喝完了一口茶,這才放下杯子問道:“這個姑娘叫什麼名字?”老人道:“學名叫什麼,我可不知道,她在家裏的名字,叫秀蘭。”惜時心想:“並不曾聽到行素說,她有這樣一個名字,也許是錯了。”依然慢慢地喝了茶道:“怎麼?丟了書不念,回家來辦喜事嗎?”老人道:“她原在北京辦喜事的,這裏的二老爺還趕到北京去辦喜事的呢!辦過了喜事,因為老太爺要想看看孫姑爺,所以二老爺把新郎新婦送回來,過了幾天,他們還是要走的,河邊上停了一隻船,那就是他們坐著由省裏來的了。”
惜時臉都有些發熱了。便問道:“那姑爺姓什麼?”老人笑道:“姑爺的姓,太好了,姓雙,也在北京住家的,和這裏原是親戚呢!他原來娶了親的,上半年死了,這裏白姑娘,算是填房。”惜時心想:“這簡直是對了!怎麼辦?”於是將茶壺裏的茶,隻是向杯子裏斟著,斟滿了便喝,喝完了又斟。老店家笑道:“我們這裏是自己摘的茶葉,又是一口好活水,你這位大哥,愛喝我這裏的茶,我再給你泡一壺好不好,”惜時不做聲,點了點頭,人家泡了茶來,他就繼續地喝著,水多喝了,他覺得肚裏有些膨脹,方始站起來,會了茶錢要走。老人道:“到吃中飯的時候了,你何不索性做了飯吃再走。”惜時道:“也好!”他說完這話,便坐下來了。那老人雖覺得這位少年,神色有些不好,然而他也料不著剛才的話,有什麼相幹,自去打米做飯。惜時守著那茶壺,依然呆坐在那裏。這個時候,忽然一陣洞簫之聲,悠揚婉轉,隨風送來。坐在這裏,也是無聊,不如尋聲而往,看看什麼雅人。有這好的興致,於是將包裹交給店家,走出店來。由這裏向前,經過一片打麥場,坐北朝南的,有所精致的房屋,在那土庫牆的黑漆大門框上,紮了鬆柏的架子,門是半開半掩著,掩著的門上,有半副四字對聯,“乃是快婿乘龍!”大概就是歡迎新姑爺的人家了。
門對過一排樹林,乃是垂楊雜著老楓和梧桐。這個日子,柳條是蕭疏了,梧桐半黃了,楓葉也就有三停之一,變了紅色。在晴光之下,覺得秋氣迎人。樹林之外,便是竹林,這種臨水的竹子,都隻有二指粗細,鄉下人專種了打涼簟子用的,是非常之繁密,在竹林外看不到竹林裏。惜時聽那簫聲,不但未曾斷絕,而且有一種歌聲相和。順著竹林子中間的一條小路前往,轉了一個小彎,遠遠看到一片活動的白色,分明是河道了。心裏忽然一動,這種簫聲和歌聲,不要就是那位乘龍快婿,帶了他的夫人,在水上取樂罷?且不由小路上前,鑽進竹林子裏,勉強在枝葉間擠著,鑽到水邊上來,在竹葉裏向外張望:果然在一棵斜伸的老楊樹下,泊了一隻船,河中間,有一隻沒有蓋篷的小艇,艇頭上,插了一根竹篙,將船停在河心,船上坐了一男一女,男的穿了一件藍的綢夾袍,將兩袖微微卷了一層,手裏橫了洞簫吹著,那女的穿了水紅色的衣服,梳著堆雲式的燙發,手裏拿了一束鮮花,笑嘻嘻地向著吹簫的那人唱歌。
這裏到那河心,也不過五六丈路,看得清清楚楚,那正是白行素。呀!她果然嫁了,嫁了這樣一個少年俊秀的丈夫。她現在是很快樂了,怎會記得我這個音訊隔絕的老朋友呢!記得在采菱河上,遇著她的時候,她還是學生本色,於今是青閨甜蜜生活裏的少婦了。那個男子的麵孔,也似乎在哪裏見過,但是要說到他姓雙的話,在北京卻不曾有過這樣一個朋友,哦!是了,他和白行素不是親戚嗎?初到北京的時候,自己曾到雙家去會過行素,有位小姐,她的臉子,和這個男子差不多,這男子應該是那小姐的哥哥,所以自己覺得會過他了。
他如此藏在竹葉子裏麵傻想時,船上的簫聲歌聲,業已停止,隻看那兩人,全副笑容,唧唧噥噥地在說話。因為隔了這樣寬的水麵,卻聽不清楚他們說的是些什麼?因為聽不見他們的聲音,就不免看到他們的形狀上來。這個時候,太陽微微地有些偏西,照著水麵,很清楚地,倒出一隻小船的影子來,因為這男女二人,一個穿紅,一個穿藍,被水裏的陽光倒射著,兩個有很濃色彩的影子,被波光搖撼著,隻在水裏飄蕩著。那男子和女子,並不知道岸上有人羨慕著他們的生活,他們的境界。他們有時高聲哈哈大笑,有時一個眉飛色舞,看了新娘說話。一個拈花弄帶,俯首微笑。旖旎環境是這樣的好,行為是那樣地快樂,怎能說他們不是一對如花美眷!這個如花美眷,本來是自己的,隻因為自己主張不定,見異思遷,平白地犧牲了,當時白行素是如何地遷就我,我始終是拒絕人家,設身處地一想,假使我是白行素,我能夠不另去找愛的途徑嗎?現在她的丈夫言笑都歡,是個能安慰她的樣子,她得了這種安慰,她不但不會想到我這樣用情不專一的人,而且也不應該想到我這拋棄過她的人。他如此沉沉地想著,也忘了身在何所。
過了一會,隻見那男子拔起船篙,自蕩了雙槳,將這小艇移靠了岸,把船停住了。他先跳,上岸來,然後用手把白行素扶上岸來,他二人轉進了那一條竹林子裏的綠巷,就看不見了,不過那步履聲和笑語聲,依然傳人耳鼓來。自己深深地歎了一口氣,低了頭走回飯店去。那老人一見他就埋怨著道:“飯早就做好了,你這位大哥,到哪裏去了?”惜時強笑道:“你這寶莊上的風景不錯,我看呆了。”那老人搬出飯來,盛了一碟鹹菜放在桌上,向他道:“我們這裏,隻有這個是現成的,你事前沒有告訴我,我也不知道和你做什麼菜吃,你若是不嫌剩菜的話,我這裏還有雞肉骨頭的雜拌,可以送你一碗吃。”惜時還不曾答言,那老人已經盛了一瓦碗來。惜時看時,有雞頭雞腳,豆腐塊,豬蹄骨之類,便問道:“老人家!你飯店裏怎麼有這些東西?”老人道:“這也不是我的,這兩天白家大請客,我們是吃了無數頓,吃了不算,他們廚房裏,還把整缽整盆的剩菜送給我們,這是喜酒上的菜,你吃一點,也可以沾沾喜氣!”
他不如此解釋,倒也罷了,他解釋一番之後,惜時覺得遍身的毫毛管子裏都不免向外冒出一陣酸氣,勉強將神氣鎮定住了,就微笑道:“我一個出門的人,不想沾這種喜氣,有什麼喜氣,留著老人家去沾光罷!”低了頭,匆匆吃過兩碗飯,會了飯錢,提了包裹便走。他到這白家花屋來的時候,那是有目的的,現在把所要探的消息,完全得著了,除了付之一歎而外,還有什麼辦法,一人不勝其悵惘地走上大路,心裏並無目的,也不知道向哪裏去好。自己隻是低了頭,順著大路邊上走,不知不覺地,又走到一道長堤上,堤上麵,還是亂栽了些水竹,不過竹子很低,可以在竹梢上看到河麵。
那偏西的太陽,這時越發的向下墜落了,恰好是由河的上流頭,斜照著河的下流頭。一道沉落的黃色日影,被波紋流動著,猶如一道黃金之塔。河的兩岸,都有長堤,堤上都是水竹,映著河水,綠森森的。水竹子叢裏,很寥落地伸出幾棵大樹,隔岸互相參差地立著。在清淡的陽光裏,秋葉被晚風吹了瑟瑟作響,點綴得風景如畫。這河心裏的水,流的卻是很緩,因為上流頭落下的紅葉,在水麵上漂浮著,陸陸續續地,緩緩而去,便看出這水不是怎樣地急了!然而雖不是怎樣地急,那些紅葉,終於是由麵前流向遠處,慢慢地流,慢慢地遠,大概也許隨著水,流到東洋大海裏去。自己的身世,現在也和這落葉差不多,一憑造化的播弄,流落到哪裏為止,自己是毫無把握。